第298章 宏國皇帝
陛下。
即使已經這樣久了,這兩個字落在衛陵川耳中還是指他那位待太子極為嚴苛的父皇,而不是宏國的皇帝。從他太子之位落到實處的那一日起,他就幾乎沒見過父皇的好臉色。唯獨在合家歡慶的各種節日里,有大紅燈籠與豐盛宴席的時候,他會看見父皇拍一拍他的肩膀,大笑著與他舉杯。那就是他記憶中為數不多的好時光。
宏國陛下姓華,名守玉。回憶湮滅在長長時光之中,這個名字不是衛陵川在來到宏國后知道的,一國之尊,怎會容許旁人直呼他姓名,他接觸的上等人又只有華守玉的妹妹,曾經出嫁如今又守寡的公主。那名字仿佛就是只能被刻在白玉之上,記于祠堂之中,只能被人跪下膜拜的。
他年輕時曾娶過一位皇后,可是皇后早逝,只余下華佳琪與華佳怡兩個女兒就撒手人寰。這位皇帝悲痛至極,最后這悲痛化為了對女兒的寵愛。在宏國,公主的地位本來不高,然而他親手打破了這樣的慣例。
兩人都長于錦衣玉食之中,加上天生的好容貌,生來就是要讓人追捧著寵愛的。她們唯一的區別大概在于,華佳琪記住了母親在世時的一切,而華佳怡對自己的生身母親沒有絲毫印象。所以一個長成了一朵帶刺的玫瑰,一個卻儼然是溫室里的嬌花,清純脫俗卻注定不能久存。
衛陵川并不知道,兩位公主現在如何。因為在宏國的那段時光,他斷絕了與上流階級的一切來往,只知道華佳怡嫁給了自己的弟弟,那位隱忍十多年的三皇子,衛越辰。
他步入堂中,身穿一套米色的衣裳,布算不上好,縫紉也不精致,然而這些日子的折磨,早已讓昔日尊貴的皇子不再在意這些。
一國太子,淪為男寵,最后甚至被鎖入獄——這世間的苦并不止一樣,可歸根結底,都是同樣的折磨。從前唾手可得的東西,如今卻要他拋棄尊嚴和身體才能夠擁有。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世間的苦,從來不是讓你忍耐一下就完了的,即使你肯放下尊嚴家世,可是還不一定能換來自己想要的東西。大多數人或許都能接受前者,卻要很痛苦才能扛下后一樣。
他腳戴鐐銬,在旁人的驅使下,一步步往前。衛陵川面無表情,注視著地面白玉磚,仿佛一個受盡了折磨的下層人,已經全忘了用十多年刻入骨子里的尊貴。
要摧毀一個人,永遠比培養和提拔簡單。
白玉為堂金作馬,宏國富庶的程度可見一斑。事實上,宏國的富庶,基本全是前朝剩下來的,這個國家實際上已經外強中干。齊國是經商大國,各地珍寶不少,而宏國的優勢在于軍事。若不是齊國氣運好,前朝出過一個大將,名喚凌真將軍,擅長以奇兵取勝,才定下了盟約。而后來有衛晟云,否則莫要說談打退,求和恐怕是妄想。
據齊國細作所言,宏國皇帝華守玉是個極度喜愛藏私的人,好東西都必須上貢,所以宮里才如此。
如今看,他們所言當真不虛,只是此時衛陵川已經沒有心情想了。這么些日子來,行刑的人再沒讓他回答過問題,雖然從一開始衛陵川就知道,那些問題問了只是為著凌辱他,根本無人在意答案,可是這仍然昭示了一件事——恐怕華守玉,早已不在乎他藏著的秘密了。
衛陵川并不知道真相如何,橫豎最后結果只能是一個,他被拖回去繼續打。
他不會對行刑人產生什么感情,他只是已經失去了反抗的信心和勇氣。剛剛來人好好教過他行禮的方式,所以衛陵川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口呼萬歲。
聲音單薄而蒼涼。
跪下時,連合上的雙手都是顫的。
他知道他在害怕這個男人,從心底的怕。可是這個人依舊冷漠的想著,仿佛旁邊有另一個人看著如今跪拜下去的自己,并大聲地道:真是沒出息,已經落到了如今地步,再差不過死,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于是有一點點想笑,可那點笑意,湮滅在了心底,再也沒能冒出來。人對自己的狀態,總是有些預感的,即使他找不來一個對比的人,也知道自己離一個廢人不遠了。作為曾經的太子,應當立在萬人之上位置的人,他很清楚要廢了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并不是斬斷四肢廢去一切表達能力,而是讓他背棄自己從前的信念。
華守玉坐在椅上,那樣高高在上的人,讓人抬頭看他一眼都不敢。衛陵川聽見他道:“端惠公主剛剛被抬了回去。”
端惠公主。他知道是誰。
那個從花街柳巷里將他帶回來,留在自己宅邸里的人。她笑著對他說:“不必怕他們,跟著本宮就是了!”那樣豪爽甚至看得他愣了的笑容,紅石耳環搖蕩著,卻被她的笑容映照的失色。
像是朝霞。
嫁過人并不能減了她的魅力,年齡與閱歷也無法損耗她的風采,反而沉淀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比他見過的所有公主都要大氣,曼妙身段并非衡量女人氣質的唯一標準,在一個美人真正站在你面前時,你會發現那不過是錦上添花,只有空有皮囊,用妝容與首飾衣著堆砌出來的女子,才會認為那是必要的。
齊國審美并非如此,可衛陵川幾乎沉溺。
華守玉的聲音仿佛從離他很遠的地方傳來:“端惠又在宮門前跪了三日,只為了能將你帶回去。”
原來此次見他,是為了這樣一件事。衛陵川依舊沒有抬頭,可是指尖已經不那么抖。他知道他不能辯解,甚至在華守玉下令之前,都必須跪著。等了半日,皇帝繼續說:“已經這么久了,若不是前些日子有人報信來,只怕你早就死在了天牢里。”
衛陵川依然沒有反應。
他沒見過宏國皇帝,一國之君豈有來看他這個小小男寵的道理?所以不知他的個性人品,就算知道,又如何?他衛陵川,從來就不是能賭博的性子。先帝常常罵他榆木腦袋,已經有三分勝算,還不敢去冒那個險。
更何況,他并不覺得自己有賭的能力。
一個連見到敵國皇帝,聽見他口稱朕,仍然心情死寂,毫不憎恨的前朝太子,離廢物已經不遠了。
“朕聽人說,你在天牢里多時,卻始終不曾說過一句話,更沒有問過端惠公主。朕殺了你出身的那個青樓的人,還是沒能問出你是哪里人,你的身世全無蹤跡可尋。”
衛陵川聽見這話,心里卻理清了幾件事。
他曾經吐過口,說過自己的身份。可是那時候,牢里幾乎無人當真,如今若不是奴才們瞞著不上告,就是害怕皇帝罵他們失職。連天牢中侍衛都知道,而且足以讓他們噤聲的事,到底是什么?
而一國皇帝,來關心他的身世如何……會不會就是他想的那樣?
遭了許多磨難,衛陵川總算是長了心眼。可是想完,隨即冷笑一聲,是對著自己的——已經到了這樣地步了,難不成還指望著故國有什么希望不成?
時間是個好師傅,至少它教會了他絕望。
卻聽華守玉接著道:“你想不想知道,來報信的人說的是什么?”
衛陵川沒有抬頭。可他的視角里,看得到一角皇帝的黑靴,擦得那樣干凈,紋絲不動。他終于開口,連聲音都是沙啞的,不帶半分屬于人的溫度。“奴不好奇。”
奴,呵,多么可笑的自稱。可他的確應該如此,而這些稱呼和細節,在在提醒著他,警告著他,他衛陵川如今只不過是一介奴仆,屬于他人的物件,僅此而已。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細節,一點一滴地磨礪掉他的自尊。
連挽留的力氣都沒有。
因為他知道,已經沒有挽留的必要了……
華守玉大笑一聲:“是么?”似乎靠近了他,拋下一句:“你倒是識好歹。可惜啊,”語調慢慢拉長,能聽出中年男人特有的粗獷來。“真正的識好歹,又怎么會勾引上端惠?”
是。他是個奴顏婢膝,毫無身份,靠著媚惑主上才能茍且偷生的男寵。
衛陵川不覺得苦,他已經不知道什么是苦了。
“前來報信的人,是拼著最后一口氣才遞上來信息的。”華守玉的聲音漸漸變得冰冷,仿佛一把冰刀,靠近心上,直到滴下冷水,將那肉造的心染得極冷。“朕在齊國的所有細作,全部都無聲無息的死光了。”
衛陵川依舊不語,他一直知道齊國內有細作,卻不曾想會全部被找出來。他那位皇兄,可真是膽大心細啊。他稍稍有了點頭緒,接下來會是什么事。兩國糾纏不休,遲遲沒有一個了結,這些事情他是知道的,可他卻在許久前,就和齊國斷了聯系。
故國……
燒得漆黑的心,幾乎記不得,該如何才能繼續跳動。
可是他聽到下一句話,就幾乎失態。字字尖刻,悲鳴入骨。
華守玉說:“齊國內亂,前些日子晟王聯合寧王上位,殺了衛越辰。與此同時,朕的人親眼看見,宮內行了宏國公主華佳怡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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