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葉離看到衛(wèi)陵川時，黑暗中只余一點幽幽燭光。

        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她只有一個時辰。于是等不及對方說話，就搶先開口：“衛(wèi)大人。”這個稱呼著實有些別扭，因為她知道他曾是太子，甚至差一步就踏上了皇帝之位。這樣的稱呼，實在有些失當(dāng)。可她想不出更好的了。

        衛(wèi)陵川遲遲沒有回答。很久，在帳篷的另一個角落里才傳來一把聲音。沙啞得厲害，好似剛從地獄里爬回來的惡鬼。袁葉離看到了現(xiàn)在的衛(wèi)陵川，他還是從前那個模樣，卻看得出憔悴了許多。袁葉離知道他被綁到這里，多半又是受刑，如今已經(jīng)開戰(zhàn)了，只要讓人知道，齊國的那個廢太子還活著就夠了，幾乎不用他出面。

        “你還記得我姓衛(wèi)……”衛(wèi)陵川的語調(diào)很諷刺。“他們稱呼你晟王妃。你嫁給他了？”

        袁葉離和衛(wèi)晟云成婚，是衛(wèi)越辰登基后的事情。她輕輕點頭，一瞬間有點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沒有問她是怎么進來的，還有所為何事，卻單單提了這樣一個問題，氣氛立刻就曖昧起來。

        袁葉離道：“是的，我很開心。”

        沒有必要說謊了，他們倆都是待罪囚犯，等戰(zhàn)爭結(jié)束，還不知道要如何撐出一條命來。

        衛(wèi)陵川咳嗽了兩聲，血漬沾染到他的囚服上。因為現(xiàn)在不需要他外出見人，所以連衣服都換了。他看著她的眼睛，知道這話是真的。這段時間里，他看過了太多人的眼睛，絕望的、貪婪的、憎恨的、嫉妒的、不甘的……而只有她，還算是平靜的。

        這樣就好。

        袁葉離已經(jīng)是唯一，認識‘以前的他’的人了。他不需要她虛言欺騙帶來的美好，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能夠聽見一句實話，已經(jīng)算是希望了。他不信任何人說的話，嗜殺，背叛家國，失去一切。他知道他在走一條注定沒有好下場的路，可那又有什么要緊？

        衛(wèi)陵川笑了，笑得很苦。

        “你想要什么？”

        他終于知道了，他身邊的每個人，都是為了索取他身上的某樣?xùn)|西才來的。以前他為了自己的心安，故意捂著自己的眼睛不去看，故意掩著自己的耳朵不去聽，只為了粉飾出一個比較平和美好的現(xiàn)實。直到后來，那層薄薄的屏障被生生扯開一道裂痕，徹底粉碎，最終不成原型。

        你不拆開它，永遠不知道現(xiàn)實有多臟。

        衛(wèi)陵川甚至來不及一點點習(xí)慣，就被直接推落了深淵。

        袁葉離聽見這話，竟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如果是尋常人，或許接下來就是旁敲側(cè)擊，一點點利誘威嚇。但衛(wèi)陵川這樣直接，反而讓事情簡單明了了。事不得已，她干脆道：“我背叛了。”

        這句話說得太突然，引得衛(wèi)陵川抬起頭來。那漆黑無光的眼，依舊倒映不出任何一人。

        帳篷外寂靜無聲，陸與已經(jīng)都安排好了，帳中無人，而帳外被布置了陷阱，如果有人靠近，一定能聽到。袁葉離道：“南宮將軍每日問你一個問題，我也一樣。”

        衛(wèi)陵川很快就聽懂了。他點點頭：“隨后？”

        袁葉離失笑，往后一靠。就在此時，聽見帳篷外忽然傳來聲音，連忙粘住帳篷的縫隙往外看去。沒有人在，黑暗中零零落落的點燃著燈火。“隨后……你可愿配合？”她一臉警戒，對于一個身在敵營的人而言，這才是正常的。

        袁葉離道：“南宮宇所問，皆是與齊國有關(guān)的事情。我猜測，他是清晨來尋你的？”

        衛(wèi)陵川點頭，但卻沒有猜出眼前人是怎么知道的。袁葉離很冷靜：“若是只有陸與，他會改正你的答案，改得同我們的說法一般。當(dāng)他要來的時候，就說相反的答案。”

        衛(wèi)陵川詫異：“相反的答案？”

        袁葉離點頭。如果是其他時候也還好，如今南宮宇已經(jīng)放松下來，一旦收買了陸與，那就不必每次對答案了。袁葉離不能每日與他說話，這個計劃的危險之處，就在這里，也是難以破局的原因。他們倆互相牽制，只要其中一人說錯了答案，或者陸與背叛了他們，那么她這個策劃者，離死也不遠了。

        設(shè)法瞞騙南宮宇，給出一個錯誤的答案。

        如果她能避免所有漏洞，那么這件事里最困難的事情是，南宮宇會不會去求證。大多數(shù)問題都拐彎抹角，而且是男女都知道的，不是袁葉離，其他人或許根本看不出它們和攻城略地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衛(wèi)陵川垂著眼，一時沒有回答。

        他記得的那個姑娘不是這樣的，但現(xiàn)在他自己也已經(jīng)變了。看了一下眼前人，衛(wèi)陵川很想嘲笑自己，但即使是嘲笑，他也做不到。他自然聽明白了袁葉離的意思，但他看不出自己為何要那么做。衛(wèi)陵川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廢人，除了被人利用的名號，并沒有什么價值。

        這位前朝太子最終在黑暗中說了一句話：

        “我可以幫你。”

        衛(wèi)陵川說話的口氣太不對勁，聽得袁葉離都愣了一愣。她立刻發(fā)現(xiàn)衛(wèi)陵川看起來很不對勁，他的長發(fā)早就疏疏落落，卻還是遮得住他的眼睛。她正要走近一步，就聽見下一句了：“但不是以這個方式。”

        她什么都不能說。袁葉離終于意識到了，事情不對勁的原因。“其他方式我不要，”她的聲音幾乎是抖的：“你先停下再說。”

        黑暗中一片寂靜，但她似乎聽到了滴水的聲音。衛(wèi)陵川終于抬頭，嘴角滿是鮮血。袁葉離終于明白衛(wèi)陵川本來要做什么——他想咬舌自盡！

        咬破舌頭是不會死的，除非嘴里有毒藥。袁葉離知道，咬舌自盡死的過程會很漫長。衛(wèi)陵川唇上染得鮮紅，在燭光下不顯得美麗，而詭異無比。袁葉離的聲音是抖的：“你想死在這里？”

        “差一點。”衛(wèi)陵川張嘴，說話已經(jīng)有些困難。他是衛(wèi)陵川，即使嘴角染血，也依舊不顯得嚇人，反而有幾分可憐。即使配上那雙書寫著絕望的眼睛。

        袁葉離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是抖的，她最明白自殺者的心態(tài)，因為她自己就是。

        當(dāng)死去之前，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每個自殺的人都很自私，沒有人會為他人而死。而當(dāng)連自己都放棄以后，無論拋出多少誘餌都無法將他扯回來。除非是重生……但衛(wèi)陵川和她不同。

        其他人死了，都是不會活過來的。

        包括華佳怡。

        袁葉離只能說一句：“你不能死。”

        這四個字，連她自己都覺得無比單薄。

        衛(wèi)陵川終于笑了。

        在差些拋棄一切，連自己都能丟下之后。他說：“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的，袁葉離想這么說，但她不能說出口。這個男人像是不需要聽眾那樣，繼續(xù)往下講：“你能拿什么來誘惑我？”

        他說得很慢，呼吸卻很快。是急促的掙扎。

        “我從皇位上跌下，淪為敵國的俘虜，你不可能將皇位讓給我。”

        燭火明明滅滅，卻始終沒有晃動過。因帳篷中太過悶熱，甚至引不進一滴風(fēng)來。

        袁葉離的聲音啞了。對于利誘，她確實毫無辦法。然后他道：“我的親人也早就死光了……我不過是死里逃生。”

        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她都曾經(jīng)承受過。“你不懂，我會幫華守玉，原因只有一個。我想報復(fù)衛(wèi)越辰，報復(fù)自己的國家。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皇位上換人了……”他輕輕笑了一聲，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他臉上滑下一滴汗，即使這不是炎熱當(dāng)空的正午，而是寧靜的夜晚。夏天快要到了。

        “所以還有什么你能給我的呢？即使我回到故國，也不過是被相同的人利用而已，我躲不了。”他的聲音那么冷靜，仿佛明了自己的命運，而且不愿意改變。他求的只有一死，他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

        可是不見到袁葉離，他可能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離過往有多遠。對于真正絕望的人而言，希望和陽光是世上最諷刺的詞匯。

        直到她抬起眼。袁葉離知道自己不能拯救別人，她做事只為了她自己。她沒有對他承諾什么，只是說了一句：“我知道。”

        她真的知道，只是沒有人會相信。站在衛(wèi)陵川面前，她忍不住嘲笑自己曾經(jīng)的愚蠢。

        “我為此道歉。”

        她能做的，只有這么多。看來這次的會面是徹底失敗了，她這么想著，然后要往回走，卻聽見了衛(wèi)陵川的一句：“我答應(yīng)了。”

        什么？

        聽見這句話，她卻沒有多么興奮，轉(zhuǎn)身對衛(wèi)陵川再行了一次代表齊國而不是宏國的禮儀，往外而去。拉起衣帽，匆匆找到地方換回南淮的衣裳，然后提著飯食往帳篷里去。軍營里甚至沒有一滴風(fēng)，到處都是喧鬧的人聲，還有擠頗的人群，散發(fā)著一股軍營才有的汗臭味，幾乎能熏死蚊子。

        袁葉離走得不快。

        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的腳步重若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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