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凌真將軍
凌真將軍回城的那一天,京城是一片晴空,天空湛藍像最純凈的海水,萬里無云,千里舉哀。
人人都知道的那個,百戰未曾一敗的將軍,這一次也沒有輸,但為了勝利,他賠上了自己的一切。一個要坐在太師椅上的將軍,說出去都是一個笑話。他若死在戰場上,那就是敗了,可這樣的勝利,也未免太過悲戚。
不需要陰霾,整個京城都顯得那樣寂寥。
幾乎沒有歡呼聲,甚至沒有多少人覺得,這是一場凱旋。
失去了將軍的勝利,到底能有什么好?
皇城門開之時,皇帝照樣在朝堂上迎接,百官并列,雙刃戟在旁開道。但迎接進來的那個人甚至沒有騎馬,一只手臂用木板扎住,一只眼睛已經用布織成的眼罩掩蓋。戰場上有許多東西,是找不回來的,包括一部分的,你自己。
凌真從太師椅上起身,因為太過虛弱,跪下時膝蓋直接撲到地磚上,聽見都疼。
皇帝做了一個手勢,讓他起身。
他不是不難過的。
一個人少年時候總是有太多太多的理想,以為這天下間任由自己闖蕩,許多人早就被現實磨滅了希望,終于淪為平平凡凡的一個人,知道自己希望的那些傳說與傳奇,都不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憧憬。終于,在看著同樣的少年人沖上去時候,不是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的當年;就是嘲諷起來,說他們做不到。
這世間到處都是失去夢想之人的眼神,而少年們總以為,自己會是那個例外。
皇帝曾經是太子的時候,也有過憧憬。做一代明君,招攬天下名臣來治國,邊疆無戰事,千里有良田,人們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可是少年漸漸了解到,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憧憬,永遠不可能有的期盼。最終很多人放棄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換了另外一條路。只有一小部分人,沒有因為做不到,就不繼續做。
總要有人做,那個人為什么不能是我?
現在的皇帝,曾經的太子,是這樣想的。
而凌真將軍是他少年時候,結識的第一匹駿馬,他想要的第一名良將。他們可以說,是彼此夢想的某一部分。可是后來……
孩子們聽故事,聽不到結局,總是想要一個后來。可是故事的后來,就是沒有后來了。
后來呢?
少年太子失去父親,成為了皇帝。他的妹妹康樂公主永赴異邦,等同流放;而如今,他的名將在前線上失去了一切,他們曾經共同約定,要邊疆無戰事,千里有良田。
已經成熟穩重的皇帝,聽到消息的時候,差些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時候,迷茫焦急的那個年輕的太子。
如今的皇帝,已經不年輕了。一個人的沖勁總會在某個時候終止,一個人的夢想總會零落成泥。
凌真將軍跪在金鑾殿上,這時常換新的朝堂,已經換了不知多少面孔,皇座上的那人,也早已被時光磨礪得幾乎失去了執著。他臉前垂著的細細珠線,遮住了他的面容,分不清他的表情。
他依舊穿戴著將軍的全套衣飾,軍衣那樣整齊,但有一邊袖子是空的,一只眼睛上綁住,雙腿盡廢,要人扶著才能站起來。這樣的一個男人,似乎應該做起什么事都是悲戚的,可他沒有,他盡自己的能力行了禮,他抬起頭來講話時候,眼睛依舊是那么柔和,幾乎不似一個將軍的溫潤。
若他是一個文臣,不知多少人應嘆,君子世無雙。
可是看著這樣的凌真,皇帝忽然就發現,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不是每個良臣,都能遇到明君,而凌真將軍,名字都由皇帝所賜,其圣恩之隆,可見一斑。
他們的前半生,能夠寫成多少話本里的傳奇故事。
少年在軍中歷練時遇到另一個少年,一個出自皇室,一個出自草根。他們稱兄道弟,說要做一番事業。后來太子成了皇帝,被整個齊國稱為明君,而另一個少年成為良將,守護邊疆,威名遠播。他們是能讓所有少年都憧憬的未來,站在這天下間最頂尖的天之驕子。
多么美好。
他不是會說他擁兵自重,試圖抄家滅族的陰險帝皇;他不是得到了名利就失去初心,甚至想背叛曾經提拔自己的帝皇。他們仍然記得,當年在邊關之中,兩人一同下棋,在地上畫著棋盤,而其中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總是贏的那一個。
直到后來,出自皇家的少年失去了所有親人,而出自草根的少年,倒在前線,就此纏綿病榻。
自古美人與將軍,都難見白頭。他們走完了這個故事的前半段,可是后半段卻沒有按他們的意思來。
皇帝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于是他抬了一下手,讓凌真起身。
但凌真沒有。
他依舊跪在地磚上,因為雙腿已經廢了,所以腰腿很難挺得直。他開口,本來悅耳的聲線,終于變得沙啞:“臣請求告老還鄉,卸去將軍之位。”
告老還鄉?
如果告訴三年前的他們,凌真會受重傷,在前線失去一切,請求告老還鄉,他們誰都不會信。他甚至沒有到而立之年,即使軍旅疲勞,也不至于告老告得這么早。人們總是不信,直到現實到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合上了嘴,不愿多講。
只有當事情發生時候,你才會發現,能夠走過去且談笑風生的哪些人,到底是有多堅強。
皇帝張了張嘴,下意識的想說好。下意識,意思是不需要思考的舉動,凌真從來都是不需要他多加思量的那個人。
可是他說不出口。
金鑾殿上,文武百官側列,高高龍椅上帝皇的神色不辨,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像是一副濃墨重彩的工筆畫。沉重得嚇人。
對于一個皇帝,過于重情不是一件好事。可是當你已經失去了那么多以后,你會發現,剩下的僅有的那些,顯得格外珍貴。有些人丟著丟著,就再也不在乎了;有些人丟著丟著,卻越來越珍惜。
舍不得放棄。舍不得離開。
凌真似乎是沒有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的不言不語,通常意味著重罰。他于是跪下來,跪得更深。他繼續說,“臣已殘廢,”說這四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甚至沒有一點抖,穩定如昔。“不能抱負國家,是為不忠。臣之不忠,實非所愿。”
他不是一個口若懸河的人。皇帝知道,這還是那個凌真,半生坎坷的戰神,已經沒有什么能夠打擊到,見過軍中爭斗,經歷前線血色的他。可是皇帝不能想象,為何有一個人,即使受盡了折磨,也依舊能夠這樣堅定,仿佛生活只是生活,一切甚至沒有變,他的人生不曾毀于旦夕。
可皇帝也知道自己不能夠開口說,寧可凌真從來沒有參與過這一場戰爭。那樣他就不會毀在前線。
那樣才是真正的毀了他。
他也不能夠開口,說他會想念他,因為仿佛他承認了,凌真就真的不再是將軍了。
他曾經真正殘忍地對自己的妹妹說,“康樂,朕不能留下你了”;所以現在,他不想再對跪在金鑾殿上的那人說,“凌真,朕感激你為齊國付出的一切”。
這句話顯得,太過于蒼白,而無力。印象中像是只有那些,懷疑將軍擁兵自重的皇帝,才說得出的話。自古以來,皇帝都是極少數,即使慢慢數來,也只不過百來人。他不知道旁人是怎么做的。但他知道他不想那樣說。
僅此而已。
在凌真將軍準備開口繼續時候,皇帝忽然從龍椅上起身了。他依舊全套冠服整齊,這是迎接將軍應該有的儀禮。在他走下臺階的時候,滿朝文武都為之一驚。
是,這在朝堂上,本不該發生。
因為皇權不可動搖,皇帝應該坐在龍椅上,無論如何,要保持屬于皇帝的威儀,不然滿朝文武百官,就會輕視帝皇,從而起意不忠。不是每個人,都會認為這是君臣相親,君皇仁慈。
很多站在權力頂尖的人,會將仁慈視為一種軟弱。
于情無礙,于理不合。
其實僅僅是這八個字。
可皇帝在這時候,就偏偏是這樣做了。
作為一個受盡帝皇教育,從太子升為皇帝,始終是個明君的皇帝,他知道一切的規矩,很早就懂得不合時宜四字怎么寫。不合時宜的人,在這世間很難活得下來。何況君主。
他走下臺階,將凌真扶起身。
簡簡單單的兩個動作,滿朝文武嘩然。可并沒有人記得,將皇帝勸回去。這事太少見,連言官與御史都不敢當場說出來。
在隔了這么多年以后,兩人再次站在平等的地面上,凌真被扶回了太師椅上,幾乎算是癱瘓。他清楚地看見,帝皇眼睛里的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他的聲音卻是穩定的:“朕準了。”
皇帝還不算老。二十七八,正當盛年,是一個男人最該爭取權力的時候。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仿佛失去了他能看見的一切。
當你失去得越來越多,你就會發現,你什么都沒有了。
那一張太師椅就被推離了金鑾殿,從此以后,再也不曾回來過。
(https://www.dzxsw.cc/book/33207092/14407208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