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漢奸無處不在
薛嬸和苗簡已的七七燒完了,苗先生才被鬼子放了出來,他的十根手指甲被拔去了,腫得像水蘿卜。他每天不說一句話,常常流淚,偶爾從他嘴里發出幾聲嗚咽:“鬼子怎么不殺了俺?讓俺去死,到了那邊我們一家四口就能團聚。”
林伯和小白瓜住進了苗家,為了方便照顧苗先生;小敏和小九兒依然住在林家。每天下了工,小敏都要去探望苗先生,給苗先生和曲伯洗洗衣服,收拾收拾院井。
林伯有時間陪著苗先生喝茶聊天,他為自己曾經冷落苗先生的事情而內疚,他為自己小肚雞腸而羞愧難當。
兩個人雖然出身不同,文化程度也不同,兩個人很早就有了深厚友誼,起初林伯尊重苗先生是教書先生,有知識,有涵養,對街坊鄰居竭誠相待,后來,自舍生取義這件事又敬佩他是一條漢子;苗先生欣賞林伯的淳樸厚道,林家兩個兒子更是英雄好漢,拋下一家老少參加抗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種精神很難得,更可貴。
兩個人有一個共同思想意識,消滅日本侵略者,把倭寇趕出中國大地。
“只有活著才能看到抗日勝利。”林伯的話很有道理,苗先生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要活著看著鬼子滾出中國。
時間在風里游走,在寒氣里蹉跎,小敏每天早出晚歸,兩點一線忙忙碌碌。
下工之前,繡舞子給每個繡工分了一塊蛋糕,一塊被油紙包裹著的蛋糕,上面幾個英文字母,小敏不認識,只認識上面的四個中國字“生日快樂”。繡舞子告訴大家說,今兒是她女兒的生日,讓大家沾沾喜氣。
繡舞子的話讓小敏想起了她的生日,不知不覺之間她離開家已經兩年多了,這兩年她從沒有過過一次生日,她幾乎忘記了哪一天是自己的生日,只記得是臘月的某一天。
小敏懷里抱著繡舞子給的七斤混合面,提著一塊蛋糕,沒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要把蛋糕拿回家讓大家活嘗嘗鮮。
風撩著她一根長辮子,撩著地面上的雪,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平日里熱鬧的街道冷清了許多,行人揣著手,垂著頭,腳步匆匆;買糖葫蘆的,肩上扛著一個稻草人,稻草人上插著幾串糖葫蘆,嘴里吆喝著,腳步急沖沖,看著不像做買賣的,倒像是身后有鬼子在追命,大腳步邁得忒快;幾個孩子拽著大人的手站在巷子里,瞪著一雙雙大眼睛,嚼著饞涎,大人翻翻口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嘴里吐出一串冷氣,在空氣里結了冰,摔在雪堆里。
獅子橋旁邊有一個賣烤紅薯的,爐子旁邊圍著幾個乞丐,他們縮著肩膀,跺著腳丫子,把手捂在煤爐子上,看著香噴噴的、焦脆脆的食物,他們的眼睛都直了。
看著烤紅薯的,小敏想起了坊子礦區,想起了爹娘,每年她過生日,娘總會想辦法做一碗長壽面,面條上放著一撮海帶絲,還有兩個荷包蛋;在前一天,爹總會想辦法找到一戶人家殺豬,別人即使說年根再殺,他也會找出理由說年根太忙,怕忙不過來,讓他們提前殺豬。殺完豬,主家問要錢還是要豬肉,爹笑著說:“麻煩主家了,要一個豬心,四個豬蹄。”
做好了這一些吃的,娘總會把豬心和豬蹄放在供桌上擺放半個小時,先讓仙人嘗嘗,讓仙人保佑孩子一切如意,四季平安,多張心眼。
那個時候小敏特別想過生日,不僅有好吃的,還有好玩的,那天爹不會罵人,也不會打人。但,那天爹總會喝醉,跑到院子里“哇哇哇”吐半天,吐完了站半天,眼睛盯著黑乎乎的天,嘴里念叨著大姐和二姐的名字。不知他想起了什么?還是他后悔把兩個姐姐送了人?
娘也會偷偷抽噎,她心里難受,這么多年一次沒有給兩個姐姐單獨過過生日,其實,每逢大姐二姐生日那天,娘最少也要和一塊面,搟一碗面條,這碗面條分成三份,每人碗里放一筷子,小敏總會問,今天誰的生日?娘也不說話,爹也不回答,這是他們兩口子最融洽的一天。
吃完了面,娘親把小敏的頭發梳成兩根長辮子,再卷起來,變成兩根犀牛角,在發尾扎上兩根紅頭繩。爹也會換上干凈的衣服,上衣和褲子雖然都有幾個補丁,卻沒有一點煤灰,后腰上別著他的殺豬刀,鼓鼓囊囊;一只手里攥著一根長棍子,坊子地面坑坑洼洼,天是黑的,雪也是黑色的,雪下面藏著一口口廢棄的煤井,怕不小心滑溜下去,必須加一條木棍探路;另一只手里牽著小敏,出去逛長街。
長街也就是靠著紅房子和火車道的一個小小市場,沒有多少東西賣,何況又是冬天,那個時候,長街就是坊子礦區最繁華的地方,有幾家鋪子,是日本人開的鋪子,日本鬼子雖然殺人不眨眼,他們見了客人都很有禮貌,深深鞠躬是他們的禮節,他們賣的東西大多是他們日本人的東西,玩偶與壽司,還有衣服,爹一般不買日本人的東西,不是因為貴賤的問題,只因為和日本人有仇。
最顯眼的是大煙館,大煙館門前有垂死掙扎的大煙鬼,他們的身體被大雪埋了一半,露出雙手扒拉著厚厚的黑雪,好不容易爬到煙館門口,站在煙館門口的日本浪人就會飛起一腳,把煙鬼踢出很遠,他們再也爬不起來了,就會躺在雪地里不死不活地殃氣,命若懸絲。爹會上前把他們拉到墻根下,生怕運媒卡車碾著他們。
火車道邊上還有磨刀的,磨刀師傅腰里系著摞著厚厚補丁的圍裙,頭上帶著油乎乎的、破爛不堪的掛耳棉毛,兩邊的護耳像鴨子的尾巴,露著黑乎乎的棉絮子,肩上抗著一個長凳子,一邊往前走,嘴里一邊大聲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長音拖出二里路。兩只護耳隨著冷風上下忽閃,嘴里的哈氣在帽檐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碴子,隨著熱乎乎的哈氣滴落一點點水珠。
火車道岔路口還有賣烤地瓜的,汽油桶做的烤爐很暖和,火苗竄出很高。坊子地面都是煤渣,不用花錢買煤,只要扛著燒烤爐和生地瓜來就行,爐火不旺,只要彎下腰,用手掌掃開黑雪,就能看到挨著地面的煤渣,順手呼啦一把,就夠燒一會兒的。
這個時候爹總會低頭看著小敏,“丫頭,想吃烤紅薯嗎?想吃就痛快點,爹買給你。”
小敏早就聞到了甜甜的烤地瓜味道,她伸出小舌頭舔舔嘴唇,點點頭。
爹笑了,他會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銅板,遞到那個烤地瓜師傅面前,高聲說:“師傅,買兩個。”
“喔,是虎皮呀,是老熟人,一個銅板給您兩個大的,一個小的,小的是送您的,您拿好了。”
“多謝老板照顧。”爹臉上洋溢著喜慶,別人還給他面子,他驕傲,他伸手接過香噴噴的烤紅薯,把一個小的遞到小敏的手里,“給,丫頭,吃吧!”
小敏攥著熱乎乎的地瓜,心里美滋滋的,很快這份喜悅被前面“吱扭吱扭”滑竿摧毀。
一乘滑竿停在馬路牙子上,張喜篷遠遠就看到了顧慶坤爺倆,他故意瞪著一雙小眼珠子,盯著顧慶坤臉端詳半天,一會兒,他黃啦啦的眼珠子落在烤紅薯上。
“吆,張爺,您也逛長街呀。”顧慶坤踉踉蹌蹌上前打招呼。
“虎皮呀,買的什么?”張喜篷一面用手指頭剔著牙,一面斜著身子,白楞著顧慶坤的手,明知故問。
“嗨,張爺呀,俺出來磨磨刀,年根下殺豬的人家多……俺剛給孩子買了幾個烤地瓜,您嘗嘗鮮,剛烤熟的,這地瓜沒有一星點凍傷,很甜。”爹把大手掌攤開,送到在張喜鵬眼前。
張喜篷向前佝僂佝僂脖頸,向旁邊的打手擠擠眼角。
一個打手明白張喜篷的意思,從滑竿一側跑過來,跑得有點急差點摔倒,爹拉著小敏讓開一條路,同時把兩個烤地瓜雙手遞過去。
小敏狠狠瞪著眼前的五個人,她的小嘴撅著,滿心的不高興……聽說張喜篷死了,壞人死了,真是解恨。
又聽說許家孫少爺許連瑜接管了張喜篷的工作,希望他不要像張喜篷那樣兇殘。
風依舊刮著,把雪刮在窗玻璃上,灰蒙蒙一片;刮在了樹梢,銀裝素裹;雪落在屋頂,白皚皚的,只有煙囪里冒著炊煙,融化一點點雪水,變成了冰凌掛在屋檐下;清冷冷的煙慢慢升高,變成了一卷卷云,在天空上飛翔。
眼前腳下的雪被車轱轆壓出幾道轍,縱橫交錯;天沒有那么黑,一切都是白的,沒有陽光都那么亮,亮得悅目,比坊子的雪白多了,看著像是融化的咸鹽,結了厚厚的冰;一堆堆雪,被車轍碾壓得那么零亂,閃著光,好像一把把刀刃在煤油燈下閃爍。
小敏的腳步走到了龐家裁縫鋪子門前,龐家的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男人,是龐新云。
“您好!”小敏懷里抱著包袱向龐新云深深鞠躬,就是這個男人陪著她去找繡舞子救出了苗先生,她給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兩個字:好人。
“敏丫頭進來吧,你的朋友讓我把一樣東西送給你,本想上個月送給你,只因為發生了這么多事,忘記了。
小敏腳步忐忑,不知誰讓龐老板捎東西給她?她在青峰鎮沒有朋友呀,難道是許家的舅老爺?
“是一個客戶讓俺給你的。”龐新云看著矜持的小敏又重復了一遍,“他說你生日那天沒有趕回來,心里不得勁,還請敏丫頭理解他身不由己。”
“……”小敏滿眼愕然,她翼翼小心地踏進了龐家裁縫鋪子。
龐家鋪子離著林家不遠,站在剃頭鋪子里就能看到龐家裁縫鋪子門外的情景,每天上下班路過這兒,最多扭臉看看,看看櫥窗里掛著的一件件做工精細的旗袍,偶爾想象那些有錢的闊太太穿上旗袍的樣子,一個個前凸后翹、風姿綽約……此時站在鋪子里,小敏一雙濕漉漉的腳丫不知往哪兒放?眼前的鋪面不大不小,靠墻角放著兩臺縫紉機,一臺鎖邊機,還有一個煤爐子,整個屋子熱乎乎的;一塊長布簾隔開兩個房間,布簾后面有一個躲躲閃閃的人影,看著布簾下面露出一雙穿著繡花鞋的腳,可以斷定是女主人;內屋后面通著一個小院子,風忽閃著布簾上下飄搖,院子里傳來兩個孩子的笑聲。
龐新云拉開一臺縫紉機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小包裹,遞到小敏的手里,小敏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一旁縫紉機上,她心臟顫抖了一下,小心翼翼伸出一雙小手從龐新云手里接過小包裹,慢慢打開,里面放著一把彈弓,這是二姐給她的那個彈弓嗎?像是巴爺在城隍廟為她做的那把,“巴爺……”小敏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下山時忘了帶走它……心酸的淚水止不住,巴爺,您在哪兒?
“丫頭,莫哭莫哭,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巴爺還活著,活著,那天他把這彈弓留下來時說,‘今兒是丫頭的生日’……”
“真的?!巴爺還記得丫頭的生日……”小敏喜極而涕,大顆大顆的眼淚滑到了她的嘴角,伸出舌頭舔一舔,吞咽進了喉嚨,甜滋滋的淚,幼小的小九兒不是孤兒,他還有爹,巴爺還活著,這是多么高興的事情呀。
“巴爺還活著!”龐新云點點頭,壓低聲音說:“孫香香就是他殺……他現在不敢露臉,那天幾個偽軍記得他的模樣,樸大郎找人畫了他的頭像,鬼子到處找他呢。不要告訴任何人。”龐新云往前走了一步,警惕的眼神眺望著門外的街道。
“巴爺,他,他人在哪兒?”
“在青峰山,最近他準備去一趟蟠龍山,丫頭,你能不能請個假回郭家莊看看,你路上與巴爺做個伴,這樣大家都放心。”
“能。”小敏想也沒想回答,使勁點頭,“俺也想回許家看看舅老爺。”
“好,丫頭,你明天去繡舞子那兒請假,說回八里莊看望父親大人,快過年了,準備給父親買點東西送過去,她會給你開一張通行證。”
“好,好。”
“誰來了?”內屋的女人掀開門簾從里面走了出來。這個女人三十多歲,模樣不丑也不俊,臉上掛著一層多慮,眉頭緊蹙,聲音溫柔。她一只手里拎著一方手帕,看到這方手帕嚇了小敏一跳,這方潔白的手帕上繡著三朵蒲公英花束,非常精致,這不是繡舞子的手帕嗎?小敏把眼睛從這個女人手上移開,深深鞠躬,“您好。”
“真俊的小嫚,你就是那個……敏丫頭。”
“夫人,這兒沒你的事情,去后院看護好兩個臭小子。”龐新云語氣有點生氣,“不是不讓你摻乎我的事情嗎,近段時間你是怎么啦?”龐新云還想多說幾句,他看了一眼低垂著頭的小敏,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小敏離開裁縫鋪子后,龐景琦來到了龐家。
龐景琦怎么有時間來到他二叔家呢?孫香香被一根煙桿要了命,樸大郎心里除了害怕就是害怕,可見青峰鎮有高人,這個人沒在他府邸下手,是在龐家裁縫鋪子附近,聽趕車的說,騾車受到驚嚇后是一個賣糖人的拉住了韁繩,那個人力大無比,手里拿著一根煙桿,當時沒在意那根煙桿什么樣子,是不是與插在孫香香喉嚨的一樣呢?他不敢保證。
樸大郎雖然隨時隨地耀武揚威,卻不敢自己單獨行動,更怕回青峰鎮,他擔心有一天神不知鬼不覺被一根煙桿要了命。他安排龐景琦回青峰鎮,問問龐新云當天發現什么可疑人沒有。
龐景琦踏進青峰鎮時天擦黑了,是雪的亮讓天有點白的模樣。
他沒有直接去裁縫鋪子,而是回了龐新云的宅子,這處宅子有他的一間戒煙屋,只要回到青峰鎮他就住在這間屋子里,誰也不打擾他,吃飯有人送。
今兒他的大煙癮犯了,本想去大煙館,他克制自己沒去,面對著屋子桌上的鏡子,看著不成樣子的模樣,再想想他這三年的經歷,兩行淚瞬間滑落,他狠狠把鏡子翻過來拍在桌子上,脫下身上衣服扔在炕上,甩掉大皮靴,哆嗦著身體爬上炕,他的頭枕著剛脫下來的衣服。
窗外的風敲打著窗欞,他伸伸枯槁的胳膊,蹬蹬嶙峋的腿,渾身骨頭節子嘎巴嘎巴響,面黃肌瘦的臉上只有一雙大眼睛,那樣明亮,瞭望著高高的屋脊,每根梁子都那樣粗,那么結實,就像抗日將士,他們一身錚錚鐵骨。
他本想找機會除掉孫香香,沒成想是一個大衍之年的老人先下了手,他敬佩,更慚愧,有那么多中國人民不愿意做日本人的順民,團結起來參加了鋤奸團,說不定哪一天他也會被那一些英勇好漢當做漢奸給斃了,那樣更好,死的痛快,活著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陣陣胃疼襲擊著他的身體,饑餓地疼,身上每寸肌膚心癢難撓的難受,恨不得再抽口大煙。他跳起身,又“撲騰”躺下去。他想做英雄,必須戒掉大煙癮,他也想參加抗日隊伍,他們不會要大煙鬼,大煙鬼太懦弱,為了一口大煙膏也許能出賣自己的同志……想著想著進入了夢鄉。
一個老頭踏進了屋子,他嘴里叼著一根煙桿,煙霧包裹著他的臉,看不清長相,憑感覺是一個老頭,嚇了龐景琦一跳,他沒聽到開門聲,這個人從哪兒來呢?
“告訴龐新云,他老婆被鬼子控制,變成了漢奸,讓他想辦法把兩個孩子送走,否則鬼子定會拿兩個孩子要挾他。”
“你是誰?”龐景琦猛地睜開了眼睛,屋里沒有任何人,只有風刮著窗欞和門扇“咵咵”響,他擎起手背揉揉眼睛,再次瞅瞅四周,什么也沒有,他以為做夢,“嗤嗤”一笑,“咣當”又躺下了,怦然他的心顫抖了一下,他想起那個男人手里的煙桿,煙桿,煙桿……一根煙桿在他眼前旋轉。
龐景琦來到了裁縫鋪子,裁縫鋪子的燈亮著,龐新云沒在家,只有杜珍帶著兩個孩子在吃飯。看著眼前的二嬸,龐景琦又想起了那個老頭的話,這個女人被日本人控制,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太可怕了吧,還是他龐家那個唯唯諾諾的丫鬟嗎?
杜珍本是龐家的一個丫鬟,為了嫁到龐家她費盡心機,演足了戲,討得老太爺的歡心,做了龐新云的二太太。
街燈亮了,夜色深沉,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龐家裁縫鋪子門前,司機手里抓著一把雨傘跳下車,在車頭前繞了半圈,走到右側車門,弓腰打開車門,一只手撐開雨傘,另一只手扶著車檐,卑躬屈膝,“繡舞子小姐,龐家裁縫鋪子到了……”
從車上邁下一雙棕黃的馬靴,一個穿戴洋氣十足的女人,她手里捏著一塊繡著三朵蒲公英花束的手帕。
面貌漸入釉面,云綺仰首凝立,緩緩轉身;披肩如雪色,裙玨蛈蛈,云鬢微卷,青絲似瀑布傾斜;身段像蝴蝶,悄然無聲地落地;回眸艷色烈烈,玲瓏紅唇與纖柔的下顎相映紅。
隔著窗戶玻璃,借著門檐燈籠的光,龐景琦看清了外面的女人,他心里一驚,疾步打開了兩扇門,頜首低眉站到門后,嘴里喃喃低語:“繡舞子小姐,您請!”
看到龐景琦繡舞子一愣,很快冷靜了下來,“你怎么在這兒?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到。”龐景琦微微一笑,“樸隊長讓俺回來的,查看一下鎮上的情況。”
“喔,他還挺機警。”繡舞子一邊說著,一邊踏進了裁縫鋪子,眼睛瞟視著屋子四周,“你二叔在嗎?”
繡舞子怎么突然來到了裁縫鋪子呢?谷田的貨輪在彌河口出事,這件事懷疑到了許連姣。
谷田每次回青峰鎮,許連姣當天必到,這事蹊蹺,難道是她偷拍了谷田的作戰計劃?青峰鎮一定還有其他抗日分子,許連姣經常到裁縫鋪子做衣服,說不定這件事與龐新云有關系。
繡舞子與谷田不只是姘頭的關系,她骨子里永遠偏向她的國家,輔助日本政府侵華戰爭勝利是她分內之事,她要在青峰鎮籠絡人心,皋牢某些懦弱的人為己所用,大肆發展眼線。
繡舞子了解到龐新云老婆杜珍膽小怕事,又有點心高氣傲,控制這個女人應該得心應手。
看到繡舞子,杜珍匆忙扔下碗筷,把兩個孩子推進內屋。轉身迎著繡舞子走了出來,她弓著身,眼睛盯著地面,一雙腳丫在地上碾著,忘記了招呼繡舞子坐下。
繡舞子上次來找杜珍問了苗家的事情,她說不知道,繡舞子威脅說:“龐夫人,你不愿意做我繡舞子的朋友嗎?”
“俺愿,愿意。”
“好,以后這條街上有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情,及時告訴俺,以后咱們是朋友,尤其那個許連姣來你家鋪子,她說了什么,好好記住……龐夫人,你可是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乖巧地很呀?!”
繡舞子這句話嚇了杜珍一跳,她全憑兩個兒子在龐家傲然立足,她“撲通”跪在繡舞子腳底下,哀求:“不要動我的兒子,他們還小,我會幫你們日本人盯著青峰鎮。”
繡舞子從懷里掏出一方手帕,丟在杜珍面前的地上,說:“拿著這方手帕,您可以隨便出入我的料理店。”
從那天開始,杜珍做了漢奸。
繡舞子在屋里環顧了一圈,然后自己從縫紉機下拉出一個凳子,放在煤爐旁邊坐下,把手里手帕在唇角沾了沾,咧了咧紅嘴唇,沒看杜珍,而是看著龐景琦問:“你二叔什么時候回來?”
“這事問俺小嬸,她應該知道俺二叔去了哪兒。”龐景琦扭臉看著杜珍。
繡舞子突然到訪,嚇得杜珍不知所措,直到龐景琦問她,她才反應過來,急忙垂下頭,雙手死死攥著衣襟,嘴唇哆嗦:“他去看看苗先生了,他想給孩子找個私塾……苗先生是青峰鎮中學的退休教員,俺當家說孩子應該跟苗先生學點知識,比在家里瞎鬧騰好多了。”
繡舞子眼睛仍然盯在龐景琦的臉上,聲音抬高了幾分貝,說:“嗯,龐老板是個很有主見的男人,你應該向他學習。”
繡舞子又瞎聊了一會兒,看時間不早了,就離開了。看著小轎車冒著尾煙跑遠了,杜珍長舒了一口氣。
龐景琦告別了杜珍直奔苗家面館,他肚子餓了,餓了好久了,他要去吃碗面,也是為了截住二叔,他心里有好多話要與二叔說說。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小敏下班路過龐家裁縫鋪子都要站一會兒,龐新云見了她只笑笑,然后不咸不淡地打個招呼,問一句:“丫頭下工了?”再也沒有提起巴爺去蟠龍山的事情,小敏以為他忘了,他忘了,小敏沒有忘,她真想問問巴爺的情況,每次看到裁縫鋪子門縫里那雙穿著繡花鞋的腳,她閉上了嘴巴,即使她心里特別想快點見到巴爺,跟著巴爺回郭家莊,她也不敢把心里話說出口,她怕龐家有繡舞子的人。
傍晚,又下雪了,雪越下越大,青峰鎮雪虐風饕,街燈的光穿透了滾滾而落的雪片,變成了千絲萬縷的光,朦朦朧朧,又凄涼涼的、悲哀哀的,街道上的人更少了。
龐新云推開了店鋪的門,婆姨在身后囑咐:“早點回家。”
“嗯”龐新云摘下門口墻上的斗笠戴在頭上,他回頭囑咐婆姨關好門,然后直奔林家。
林伯正準備去苗家,聽到門環響,他悄悄問了一聲:“哪位?”
“俺!林伯,是俺龐新云。”
見到龐新云林伯很是歡喜,他知道了龐新云和瓢爺都是地下黨。
“到屋里炕上坐,今兒多加了劈柴,炕上暖和。”林伯挑起門簾走進屋子,白愣白愣坐在炕沿上一動不動的瓢爺一眼,“有話你們聊,俺不打擾你們了。”
林伯走出了屋子,坐到鍋灶下燒水,他要沏一壺清茶招待鄰居,在老人心里龐新云不僅僅是鄰居,更是林家的貴客。
瓢爺坐在炕沿上,兩條腿耷拉在地上,抽著他的煙斗,見龐新云撩開布簾走進屋子,他也沒動一下身子,故意裝出冷淡的樣子。
旱煙味彌漫整個屋子,嗆得龐新云直咳嗽,“您不能少抽點煙,咳,這煙呀危害身體健康……”
瓢爺蠕動蠕動胡子拉碴的嘴巴,沒好氣地說:“您有文化,又留過洋,喝過洋墨水,俺就是一個清朝遺老,老光棍,不怕死,就怕被別人瞧不起,俺想從您嘴里聽聽真話怎么那么難呀?是不是俺不配與您坐在一起?”瓢爺大概猜測到龐新云來林家的目的,他的臉色沉著,語氣不陰不陽。
龐新云那天給瓢爺念叨了一句,說讓丫頭去一趟郭家莊,做什么,沒有說。這是五十里路啊,有多少危險,鬼子關卡就十幾個,讓人擔心呀。
“這是姚訾順的決定。”龐新云無可奈何搖搖頭,“沒有辦法,丫頭手里有通行證,繡舞子的那張紙能過日本人的關卡。”
“如果您想讓丫頭自個回去,俺必須跟著。”瓢爺的眼睛盯著煙窩里的星星。他想跟著丫頭去郭家莊,順便去蟠龍山見見大當家的,這是他的理由,最主要他不放心丫頭路上的安全。
“不可以,年根到了,剃頭的多,您不開業必定引起懷疑,雖然那個孫香香死了,鬼子還在監視著苗家,姚訾順本想過來看看苗先生,他沒來,為什么?只因為漢奸太多。”
“那,您準備讓誰陪著丫頭去呢?”瓢爺抬起眼角瞄著龐新云一張冷俊的臉。
林伯端著茶盤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讓俺去吧。”
龐新云擺擺手,“車夫是姚訾順找的,已經在來青峰鎮的路上了,丫頭在潘家村就認識他,他是許家的車夫,去郭家莊走哪條路比你我都熟悉。”
瓢爺把煙嘴從嘴巴里抽出來,在炕沿下磕磕煙灰,長舒了一口氣,沒有姚訾順的命令,他不能擅自行動,只要丫頭路上有人陪著,他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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