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新雨初晴,微風拂來陣陣蓮香。
沈長袖單手抱著團枝,坐在紅蓮水榭上,邊給團枝順毛,邊靜默地賞著院中盛放的紅蓮。
張逐輕離開潮州已近一月,具體多久,她亦不記得,但她并不在意。她總覺得,他這樣陰沉的修羅,不會死在小地方。
紅木浮雕龍獅八仙桌上,幾張泛黃宣紙被鎮紙壓著,一角隨風卷起。蠅頭小楷,抄的是最近潮州書坊熱賣詩集的新詩。還有沈長袖揉成團的拙作,散落得到處都是。
本以為數日的巨變能讓自己詩興大發,有所突破,但事實證明,她不是那塊料。
手中,有呂名勛差人送來的請帖。六月二十四日,便是七天后,他和詩社眾人要去觀音廟附近賞荷,誠邀沈長袖同往。沒幾日功夫了,沈長袖卻連像樣的作品都拿不出來。不知詩社眾人見了她,會不會笑她文采不佳。
孫娘和莫絮初一左一右,端著茶果點心進來。才放下小碟子,孫娘便迫不及待道:“夫人,喜事,天大的喜事!”
“都護大人贏了,敵軍全軍被俘,潮州城沒事了!”孫娘臉頰漲/紅,激動不已。
“是嗎?”沈長袖懶懶轉身,有點意外,但并無多少波瀾。
她前幾日牽掛過張逐輕,但收到呂名勛的請帖后,就一直悶悶不樂。沒有什么比接連被書坊退稿,自己還準備去一個強手如林的地方社交更讓她頭疼的。
“是啊,得虧我們都護大人機敏,讓李令史夜出三關縣,過三關河向朔方節度使苗人猛求援,那苗人猛八萬大軍一到,河東州兵立刻聞風喪膽潰不成軍。大人單騎出城,勇闖敵軍陣營,一刀勾下了叛軍陸莽的頭!睂O娘越說越興奮,全然忘了自己當初如何懼怕張逐輕。
死守三關縣近一個月,還能有如此戰績,莫絮初雖未見過張逐輕,卻也覺得張逐輕毅力非凡。
莫絮初接話道:“阿姐,聽說都護大人的軍隊已經抵達潮州城外,馬上就要回來了,您不安排一下,給大人接風洗塵?”
接風洗塵?……
沈長袖揉了揉眉心。張逐輕領兵在外,沈長袖在府中生活可謂愜意滋潤。但他要回來,自己的日子恐怕就沒那么好過了。
她真不想見他。
而且,看孫娘和莫絮初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還以為張逐輕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誠然,張逐輕讓三關縣團練使鄭霄佯裝向另外六州請援,實際上真正要請的援兵是朔方軍,才取得最后的勝利。
但所謂的勝利,就真的勝利了?
苗人猛是個不折不扣的土匪藩王,張逐輕想請他幫忙,一定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才把獅子打跑,又引豺狼入室,沈長袖都替張逐輕頭疼,替河東的爛攤子頭疼。
沈長袖還沒吩咐,孫娘已經安排上了:“當然要接風洗塵,妾現在馬上去采買接風宴的食材,絮初,你去水房燒水,替夫人沐浴更衣!
見沈長袖還發著呆,孫娘忙將她扶起,“夫人,快去吧,大人回來見到你,一定很開心!
“我?……”
張逐輕想不想見沈長袖還不一定,開心,更不必提了。但孫娘說的也沒錯,她現在和張逐輕仍有約定,若她能在他面前好好表現,他和沈家的恩怨,說不定能一筆勾銷。
把小團枝放在桌上,沈長袖深吸一口氣,方道:“絮初,走吧!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噠噠的馬蹄聲踏過青石板街,張逐輕策高頭大馬,緩緩入城。和他并駕齊驅的是一個穿玄色甲胄,刀疤覆面,兇悍無比的壯漢。跟在壯漢身后的,是張逐輕的隨身官李畢、嶺西節度使李資陽、其他將領和節度使親兵。
道路中央,刺史沈仲舒及潮州大小官員在城門列陣相迎。道路兩側,百姓們歡呼雀躍。
壯漢看著繁華的潮州城,猶如在沙漠看到湖泊,眼冒精光:“張都護,你們潮州城真是人杰地靈。隔著老遠,我都能聞到觀鶴樓的酒香!
“是嗎?”
張逐輕漫不經心地看著前路,他已脫了沉重的盔甲,只著一襲月白圓領云紋箭袖長袍。蒼白的臉上掛著未干涸的血污,眼神冰冷而唇心猩紅,妖冶邪魅。
他貌似微笑道:“李畢已經在觀鶴樓為苗將軍設了接風宴,那兒不僅有酒,還有潮州最漂亮的女人。保證將軍今夜,不醉不歸!
“哈哈哈,李畢你小子識趣!泵缛嗣屠事暣笮,牽扯滿臉橫肉,兇悍可怖。
李畢忙恭敬道:“一切都是都護大人安排,下官不敢邀功。”
張逐輕只隨著馬兒晃晃悠悠,閉著眼,默默前行。
此一役雖勝,卻把豫州、徐州和交州領地割讓給了苗人猛,而且,河東最為驍勇的州兵和牙兵全都被苗人猛中傷,河東幾乎已經沒有可以御外敵的兵力。
苗人猛乘勢讓朔方軍駐扎在潮州邊境,對潮州虎視眈眈。
苗人猛必須死。張逐輕攥緊韁繩,攥得骨節泛白。他不會再當任何人的傀儡了,他要一個強大的河東,而不是一個用別人軍隊替他戍邊的河東。
燈火煌煌,照亮潮州的夜。街上妖童媛女,猶如銀河流沙,摩肩接踵,笑聲不絕于耳。
每當歌舞升平時,潮州的夜生活便格外豐富。張逐輕早就離開宴席,手中玉瓶燒酒,朝著節度使府的方向,踽踽獨行。
李畢一臉關切地跟在張逐輕身后,殷切叮嚀:“大人,切莫再飲了,您身上全是傷,那么多日都吃不到一頓飽飯,現在卻喝那么多酒,身子骨都糟踐壞了。您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夫人考慮。她若看見了,不知多擔心!
“夫人?”張逐輕頓住步子。青色玉瓶酒空,卻將他薄而嫣紅的唇襯得潤而誘惑。張逐輕掀起眼皮,不知不覺,已經快到節度使府。
從前每一次,他疲憊而歸,等待他的只是夜風在鬼哭狼嚎的,滿是牙兵眼線的陰森宅院。他習慣了形單只影,現下剛從鬼門關回來,忽然想起自己已經結婚。
但沈長袖并不愛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長袖不愛他。
只是他的驕傲不容許他承認,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有個家。家里有盞燈,和一個等他吃飯的歸人。
“呵,”張逐輕覺得自己有些醉,他哂笑道,“李畢,你不了解她,知道我要死在三關縣,她肯定早就跑沒了影子!彼に榫破,擦了擦嘴角的酒痕,又瞇眼嗜血道,“但沒關系,她若走了,我就找到她,在她面前,將她的親人,一個一個殺掉!
“大人……”李畢不知說什么好,弓著身又跟上他。
走過一個轉角,張逐輕終于看到了節度使府前的紅色燈籠。
他遽然僵在原地。
橘色燈籠下,沈長袖一襲煙粉織金芙蓉廣袖上襦,淺綠十字條紋下裙,螺髻高綰,戴孔雀開屏銀簪,珍珠瓔珞流蘇步搖,手執一盞兔子燈,正與孫娘、莫絮初和一眾仆婢在門口候著。
她美得絕俗,好似在青煙畫幕中的綽約仙子。
她……竟在等他。
終于見到張逐輕,沈長袖長出一口氣。若知道他這么晚回,她應當睡個午覺。也不至于在晚飯做好后,還不得歇息,被孫娘一遍一遍催促,到府外等人。
莫絮初乍見張逐輕,驚得合不攏嘴。
孫娘忙拉著她往前迎去,低聲道:“絮初,你發什么呆呢?”
“我……我沒想到,將軍竟然如此年輕,如此……”莫絮初亦不知如何說出口,畢竟將“漂亮”一詞用在男子身上,太奇怪了。
“妾(絮初)恭迎大人凱旋。”孫娘拉著莫絮初行禮,張逐輕卻掠過他們,徑直走到沈長袖面前。
他看著她,歪了腦袋,驀然哂笑:“怎么,看你的表情,不歡迎我回來?”
盛夏暑熱未散,沈長袖腳都要站麻了,手也酸得厲害,能等到他的確耗盡了耐心,表情臭也理所當然。如果可以,她想說“當然不歡迎”,不過看張逐輕滿身血污的狼狽模樣,沈長袖咽下實話。
“歡迎!鄙蜷L袖用比念自己寫的爛詩還生硬的口吻道,“正廳飯菜還熱著,大人若餓了,可以去吃!
張逐輕突然笑起來,手掌抵著前額,笑得身子都要弓了。他雖愛笑,但多是陰沉的笑,這次卻格外爽朗,仿佛發自內心喜悅。
沈長袖也不知他鬧什么毛病,等也等了,不想陪他在這里吹風。她轉身要走,突然被張逐輕拽住手腕。
張逐輕大力一拽,凜冽的酒意和血腥撲面而來。手中兔子燈盞掉落,沈長袖被他一把拉入懷中。
沈長袖高挑,卻將將到張逐輕的胸膛。他的手臂力量驚人,是一種無論沈長袖如何掙扎都掙扎不開的力道。她不由吃驚:“張逐輕,你……”
張逐輕緩緩欠身,氣息擦過沈長袖的耳廓,撩得她很癢。他默了半晌,方對她低語道:“謝謝!
沈長袖也不知他為何說這句話,更聽不出他的喜怒。
下一秒,張逐輕已經松了手。他撿起地上燈籠,邁入府中。
節度使府燈火輝煌,小團枝躲在門后,看到張逐輕進來,才跑過來親昵地蹭他的靴子,“喵嗚喵嗚”地叫喚。
張逐輕盯著它,驀然一把撈起,又繼續往前走。
他已經聞到飯香了,盡管他之前胃灼燒得想吐,但現在卻有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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