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總是悶熱，沈長袖草草用過早飯，便來到紅蓮水榭消暑。

        她斜倚在八角亭窗邊，任微風(fēng)輕輕拂過面頰，神思不覺放空。手中捏著張逐輕交予她出府的令牌，上面仿佛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

        “阿姐，你在想什么？”莫絮初替她研著墨水，喚了她幾聲，她充耳不聞。好不容易聽見，竟然嚇了一跳。

        見是莫絮初，沈長袖松了口氣。她手背擦了擦臉頰，臉上無汗卻微微發(fā)熱，念及早晨張逐輕為她洗臉，又忍不住惆悵。

        他對她突然不一樣了。

        沈長袖自小散漫，亦不知情為何物。昨夜她似乎觸碰到了他真實的一面，可靜下心來，她又不確定自己是否自作多情。張逐輕和沈家素有嫌隙，對她時好時壞，她難以捉摸，他到底是想捉弄她，還是對她有意。

        “絮初，你說，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什么樣的？”

        “阿姐喜歡誰？”莫絮初忽地抬眸，瞥她一眼。沈長袖心虛低頭，視線又轉(zhuǎn)入荷塘。“沒，我就是好奇。”

        莫絮初復(fù)又繼續(xù)研墨，看著濃稠的黑色液體，一點一點溢滿硯臺，她有些失神。

        才想起來要回答沈長袖：“我不知道，但長聽人言‘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我覺得很多時候，當(dāng)你意識到自己心心念念著另外一個人的時候，你已經(jīng)愛上他了。阿姐，你平日從不問這些，今天是怎么了？”

        沈長袖糾纏著衣角，又矢口否認(rèn)：“也許是閑的。節(jié)度使府雖大，走一天也能走盡。才參加詩會，就遇到兩個登徒子，現(xiàn)在卻不知要干什么。”

        她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寫詩做賦的材料。聊以自娛尚可，但難登大雅之堂。便是給書坊寄去詩詞，亦是會被退回。

        她仰望的猶如斷線風(fēng)箏，整個人也如同失重般，忽地空虛難耐。也難怪張逐輕讓她做掌書記時，她會動搖……

        一名婢女匆匆行至水榭，行禮道：“夫人，方才府外有個小孩讓我給您送了盞燈來。”

        “燈？”沈長袖轉(zhuǎn)身，婢女恭恭敬敬地將荷花燈交給莫絮初。

        莫絮初提著柳樹枝做的燈桿，但見這燈盞的蓮花瓣光透粉白脈絡(luò)清晰，蓮花底座下綴著蒲草編成的如意結(jié)，結(jié)下垂著張微黃的花箋，兩條細(xì)細(xì)的魚線從花蕊邊緣延伸在燈桿前方。花瓣中心處，安置著一支白蠟燭。

        “小孩送來的？”莫絮初又問。

        婢女一問三不知。莫絮初挑起花箋，上面寫著兩行小楷，筆力虬勁。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莫絮初赫然抬眸，“阿姐，興許是沈郎君送你的。”

        沈長袖便接過那盞燈，翻過花箋背面，發(fā)現(xiàn)還有字。“曲水亭外，得知沈娘子遭劫，沈某惶恐，特制此燈賠罪。”

        莫絮初一時意外：“阿姐，他怎么知道咱們住哪？”

        沈長袖從未告訴呂名勛她的真實身份，一直以來，他們都是君子之交，她也不知呂名勛家住何方。沈長袖更奇怪的是，他怎么知道她在牌坊那兒遭到周璋珪和王春富的輕薄。

        孫娘端著果子進(jìn)來，瞧見蓮花燈，不禁稀奇：“夫人，這么好看的燈，你自己做的？”

        沈長袖揉了揉眉心。是莫絮初替她回道：“呂郎君送的。他說，很抱歉咱們上次參加詩會，遇到了不愉快的事。”

        孫娘登時柳眉倒豎：“又是他？他該賠禮，如果都護(hù)大人不及時趕到，夫人就危險了。夫人，你以后少和他來往。”孫娘還記得，昨夜張逐輕從東廂房出來時，神色何等陰沉。她既欽佩，又懼怕張逐輕，更不想沈長袖得罪張逐輕。

        “他不是壞人。”沈長袖道。

        “您和他來往，會讓都護(hù)大人不高興的。”孫娘勸道。

        “孫娘，”沈長袖語氣驟冷，“不管你怎么說，我不會因為張逐輕而疏遠(yuǎn)任何一個人，除非我覺得，那個人不值得我深交。張逐輕固然有權(quán)有勢，但我決不屈服。”

        莫絮初朝孫娘使了個眼色，孫娘狐疑過去：“怎么了，絮初？”

        莫絮初小聲道：“孫娘，我知道你是為阿姐好，但這件事，我必須支持阿姐。”莫絮初入府時間不長，但見沈長袖與張逐輕不似尋常夫妻琴瑟和鳴，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道理。

        “難道你想讓夫人吃罪都護(hù)大人，和那窮酸的呂郎君在一起？”孫娘登時急眼，“咱們的榮華富貴，全指著都護(hù)大人對夫人的恩寵呢。”

        “當(dāng)然，當(dāng)然不是。你別那么大聲，”莫絮初瞥了眼沈長袖，復(fù)又低聲道，“阿姐對呂郎君未必有那意思，但阿姐對都護(hù)的態(tài)度也不明朗。我倒是能看出來，都護(hù)對阿姐有意思。”

        “都護(hù)大人特別喜歡夫人。”孫娘附和道，“妾的眼睛不會騙人。沒有哪個男人會為不喜歡的女人爭風(fēng)吃醋。”

        “這就是了。”莫絮初眼珠一轉(zhuǎn)，附耳道，“我看，阿姐只是個還沒開竅的悶葫蘆，咱們可以幫她一把。張都護(hù)權(quán)勢滔天，阿姐錯過太可惜了。”

        “你有辦法？”

        莫絮初不說話，轉(zhuǎn)頭覷了眼沈長袖，只見她眉頭緊鎖，對孫娘會心一笑：“孫娘，你機(jī)靈點，這事能成。”

        “絮初，”沈長袖不知她們嘀嘀咕咕說什么，忽地道，“呂郎君那件大袖衫，你還保留著嗎？”

        “在的。我已經(jīng)漿洗了，這會子還在院子里曬著。”

        “我這有件事交給你辦。”沈長袖將莫絮初叫過來，她知道莫絮初是個機(jī)靈人物，這件事需得交給她，便道，“你到潮州各大書坊打探一下，他們的傭書者都去哪找‘容安散人’的詩。”

        呂名勛不同于她這樣岌岌無名的詩人，他的詩是傭書者們爭搶的對象，只要跟著想拿到詩初稿的傭書者，不怕找不到呂名勛。

        他既然不動聲色探查到自己真實的身份，沈長袖當(dāng)然要“禮尚往來”。

        呂名勛落第后不愿再復(fù)考的謎團(tuán)，一直縈繞沈長袖心底。她必須找到答案，她不愿自己仰望的才子抱憾終身。

        莫絮初應(yīng)道：“好，我這幾天會替阿姐將此事辦妥。”

        莫絮初才得了命令，孫娘又將她拉到一邊，憂心忡忡道：“絮初，你看看，夫人這是著魔了，怎么又提到那呂郎君？你有什么辦法，你還答應(yīng)她找呂郎君。”

        “別急。”莫絮初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孫娘，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莫絮初從不輕易許諾，既許諾你，必然兌現(xiàn)。只是感情一事需得徐徐圖之，你也聽到了，阿姐就是只貍貓，得順著她的毛捋，不然她便會露出尖牙，咬你個遍體鱗傷。”

        莫絮初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便將雙手負(fù)于身后，離開了紅蓮水榭。

        孫娘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不對：“這孩子，半大不小的，如今倒教育起我來了。”

        莫絮初哼著小曲，踱步至院中，見到那飄逸的大袖衫，在光下熠熠生輝。她不禁停住腳步，仰頭看著，風(fēng)送來淡淡的皂莢香氣。

        她自是要撮合沈長袖與張逐輕的。既是為了報沈長袖再生之恩，亦是為了自己。

        有誰，會不愛才華橫溢溫文爾雅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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