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色如海浪般平靜的眼眸泛起輕微波瀾，倒映在富岡伊詠眼中的黑霧在分崩離析之際驟然收縮，神魂在催拉枯朽般的重壓下發(fā)出令天地震顫的哀鳴。

        司厄神，恐怕要與太陽神同歸于盡了。

        思緒驟轉(zhuǎn)，她閃身上前，刀劍橫于眉前，銀灰色的光芒飛速抽離，擋住了重新把茨木童子的意識壓了下去的太陽神的攻擊。后者狂躁不已，眼睛染上比夕陽還要濃郁的血色，像是已經(jīng)干涸許久的血液。

        “吞噬掉……我才是世間最強大的神……”祂喃喃低語，已是陷入魔怔，額頭青筋延伸開來，花札耳飾席卷著熱浪，發(fā)出了代表破碎的第一聲響。

        黑霧的范圍在一瞬間擴張開來，富岡伊詠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鬼舞辻無慘和貓又身上。抱著任務目標絕對不能死的信念，她快刀斬亂麻的與太陽神對上幾招，便倏然轉(zhuǎn)身，將背影留給了對方。

        “蠢貨，保護好你自己！”見此一幕，無慘瞳孔收縮，眼眸中的瀲滟紅意近乎滴血，生長于天狗藥谷的仙草的殘余養(yǎng)分在他的血液里迅速涌動。

        他呼吸急促起來，纖細蒼白的指尖勾住妖怪柔軟的毛發(fā)觸及內(nèi)里。無慘竟是意圖掐死手中的貓又，借此新生的力量來幫助伊詠擊退太陽神和穩(wěn)定住又開始發(fā)瘋的司厄神。

        察覺到自己命將休矣，貓又果斷用最后的力量發(fā)動幻術，想借機逃脫。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司厄神的黑霧在她發(fā)動幻術的那一刻如箭矢般刺來，好似是專門來取她性命的。

        ——然而，什么都沒發(fā)生。

        貓又只感覺一只像是人類形狀的手輕柔的摁在了她的側(cè)臉旁，把她從無慘的手中神不知鬼不覺的撈了出來。她的幻境仍在催動著，黑霧中包裹著純凈的神力，為她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力量。

        這一次，是司厄神在主導幻境。

        掌管災厄的神明神色平靜，手指輕一撥動，便讓太陽神的攻擊轉(zhuǎn)了個方向。眼見著太陽神在攻擊不存在的敵人，伊詠心下了然，用眼神示意一下司厄神，對方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下一瞬，太陽神驟然出現(xiàn)在她身前，眼中的錯愕還未收回。

        【水之呼吸：肆之型打潮】

        眼眸中倒映的只有不斷晃動的太陽耳飾，伊詠改為雙手握刀，锃亮的刀聲猶如浪潮在天空中發(fā)出陣陣呼嘯，摧拉枯朽的力量劃破長空，刀身灼熱的發(fā)燙。

        在觸到太陽神實體的那一刻，壓抑著的力量猛然釋放，讓對方后知后覺的反抗化作一聲尖銳到近乎撕裂般的叫喊，太陽耳飾被斬為兩半，緩緩化為灰燼，歸于塵土。

        自此，太陽神隕落。

        伊詠干脆利落的收刀歸鞘，收斂起了那足以讓天地震動的大半力量，心想道：希望新生的太陽神是一位純潔的神明。

        不然，弒神這件事可就真像砍瓜切菜般輕易了。

        思緒如云霧般飄渺不定，伊詠望向不遠處的神社空地，一抹新綠破土而出，平常她不會注意，可現(xiàn)在看來……少女的眉眼不自覺的柔和起來——當真是極為明麗的色彩啊。她想。

        “你……”茨木童子半跪在地，神志漸漸恢復明晰，他怔愣的接受著遲來了百年的真相。原來，根本就沒有所謂背叛與被背叛，司厄神，一直以來都善待著他的信徒。

        不是神明誤他，而是他誤了神明。

        心口的痛楚仿佛攪亂了五臟六腑，熾烈灼燒著每一筋骨脈絡，令茨木呼吸不得，好似心臟被捏碎了一般的痛感。所渴望的神明分明就在身后等待著他，而他，卻不敢回頭。

        伊詠正欲回眸，幻術殘余引起的空間震蕩陡然發(fā)生，混雜著妖力、神力、以及【世界意志】的力量讓這一小小空間早已不堪重負，青石板路如蛛絲般破碎崩解，神社的匾額直直墜向大地，那抹難得的新綠也被掩埋在了塵土之中。

        “富岡伊詠！”無慘的聲音從那片黑霧中傳來，伊詠正欲朝他那邊走，身子便在空間的撕扯中倒飛出去，茨木還砸在了她的身上。好在她是靈魂狀態(tài)，不然這一下起碼得吐血三升。

        再度睜眼時，伊詠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片新天地。身子橫躺在樹林陰翳下，清晨的露珠滴到她的眼睫毛上，鳥兒在天空中悅?cè)桓璩�，天空褪去了陰沉，陽光傾斜下來，一切觸感無比清晰。

        是幻境嗎？

        伊詠沉思一秒。

        “不是幻境。”仿佛能洞悉她腦中所想，同樣被甩到了這里的茨木童子聲音暗啞，眼神復雜的盯著橫亙在二人眼前的神社門檻，他的聲音低不可聞：“這里是……我的過去。”

        隨著他話音剛落，一個有著灰白色長發(fā)的半大少年自神社而出，逐漸出現(xiàn)在了二人的視線內(nèi)。他身著一身干凈素樸的白衣，血紅色的瞳孔在陽光的浸潤下變得柔和。目光觸及二人，卻仿佛什么都沒看見一般移開了視線，獨自一人走在了小路上。

        彼時力量充沛的司厄神凝聚成實體，化作普通的人類形態(tài)跟在了少年身旁，嘴角習慣性的掛著微笑。二人間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少年那面無表情的臉再也繃不住，秀氣的眉毛皺起，狀若不在意的說道：“隨便吧，這種事。”

        “姓名是很重要的。”司厄神聲音溫柔，如同清澈的溪泉，緩緩流淌在聽者心間，“有了姓名，才會被記住、被呼喚、被思念。”

        “只要是你呼喚我，無論對我說什么，我都會出現(xiàn)的。”少年道，他低垂下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是嗎……”司厄神若有所思，祂倏然道：“茨木？”

        伊詠注意到茨木童子的身形一僵。

        少年腳步一頓，微微怔愣的看著祂，有些不太確定的應了一聲：“嗯……？”

        “就把它當做是你的姓名吧。”司厄神道，黑霧凝聚的手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少年的頭頂：“若你能先我一步明白【心】是什么，一定也會有人想要呼喚你的。等到那時候，就用這個名字與他們做【心】的交換吧。”

        少年茨木將頭撇向另一旁，嘟囔著什么“神明給妖怪賜名真的不會染上詛咒嗎”的嘴欠話語，直讓司厄神笑容維持不住。在神明郁悶的望向前方之際，少年卻將手悄悄的附在了心的部位，嘴角不自覺的勾了起來。

        之前分明只有空虛，此刻，他卻能真實的感覺到【心】的存在。

        茨木童子靜靜地佇立在原地。伊詠順著他的視線，敏銳的察覺到了什么。她眨了眨眼睛，問道：“還能感受到嗎？你口中所言的空虛。”

        一向囂張到不可一世的大妖怪啞口無言，只覺面前的這一幕像是在諷刺他之后的所作所為，也是在痛斥他百年間犯的最嚴重的錯誤——他忘記了是司厄神給予了他【心】的存在，讓他在這百年間能夠感受到人間的喜怒哀樂。

        而他固執(zhí)的不想讓司厄神消散于這世間，也只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并沒有深入神明的內(nèi)里，只是兀自憤恨，連對方被太陽神思想侵蝕和控制了都一無所知。

        是他自己，拋棄了【心】。

        也拋下了司厄神。

        碧空烈日下，神社旁擠滿了來參拜的人們。灰發(fā)紅眸的少年面色認真的指揮著人群，偶然來了興致想要湊個熱鬧的神明本體分出一絲魂魄，坐在石階上，面上的微笑在光影朦朧之際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就在祂專注的凝視著少年時，司厄神察覺到了有一只人類的小手正在碰祂的身體，毫無疑問是穿了過去，如同觸碰虛無。

        任由著對方摸來摸去的祂對上人類幼崽那略帶好奇的雙眼，心中思量道：這個小孩子，有做陰陽師的潛能呢。

        趁著沒人注意，司厄神用神力掩蓋了小孩的氣息，把人類幼崽拐到了神社的后院。等到少年茨木回來時，正好撞見一幕神明指使著小孩兒爬樹的情景。

        司厄神笑瞇瞇的指揮道：“沒錯，踩在那個枝丫上。哇，攀上去了，真厲害啊。”祂接住從高空跳下來的小孩，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兒戳了戳圍繞在司厄神身旁的黑霧，一雙眸子驟然變得亮亮的，像是載滿了銀亮色的燈火。他軟軟糯糯的回答道：“源賴光。”

        “請不要拐帶小孩，會敗壞神社名聲。”茨木走上前來，面無表情的就想把兩人分開，“快把他送回去吧。”

        司厄神笑了笑，將小孩面朝茨木，這番動作讓猝不及防的少年下意識的后退了一步，難得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司厄神道：“茨木也想抱一下嗎？”

        茨木：“……”并沒有。

        “不同的氣息……”幼崽源賴光眨了眨雙眼，有些懵懂的盯著茨木看。茨木擰了一下眉頭，順手一抱，提住了人類幼崽的雙腳，“這樣嗎？”

        頭差點與地面親密接觸的源賴光：“……”

        司厄神嘴角一彎，“反了哦。”

        曾詳細觀察過人類哺育幼崽全過程的司厄神井井有條的教起少年。茨木專注的盯著祂，一時竟不知是在認真學習，還是仔細感受著他所信奉的神明只將目光傾注于他的短暫一瞬。

        目睹著這一幕，同樣被空間振動甩過來的一人一神齊齊沉默。

        鬼舞辻無慘眼角一抽，揉了揉眉心，有些諷刺的冷笑道：“原來掌管災厄的神明也會有在意的事物。”

        “只是打發(fā)漫長時光罷了。”司厄神好脾氣的笑道。雖是這么說，但祂的目光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這過去的記憶，在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情況下，露出了堪稱懷念的神色。

        若不是祂被太陽神侵擾了神志，祂和茨木的關系也不會變得如此不死不休吧。說到底，祂所在意的世間，并不是孤身一人的那段歲月，而是和妖怪少年在一起打發(fā)時光的那短暫百年。

        還是想要向他道歉啊。

        是茨木讓司厄神明白了【心】的存在。就算是被太陽神所操控，祂也無法原諒是自己無情的拋下了自己撿回來的小妖這一事實。

        “……彼時的你，沒有感覺到痛苦嗎？”望見那枚太陽耳飾，無慘被勾起了不太好的回憶。被誤傷到了的手還在隱隱作痛，這讓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少爺對他們神明之間的混戰(zhàn)牽及他感到十分不滿。

        “或許是有的。”司厄神道，“但并不是只有痛苦。”

        無慘一怔，發(fā)出了意義不明的一聲輕笑，斜睨祂道：“你現(xiàn)在的說辭，倒是讓我感覺你像個有感情的人類。”

        “人間很好。”司厄神道：“身為神明，所擁有的只有不可控的力量、永恒的壽命和無盡的孤獨，我已經(jīng)倦了。”

        十年前，早已決心不再殺戮的祂正是因為抑制不住災厄的力量，才使得所在的方圓100公里內(nèi)，萬物生靈就此隕落。

        同時也就是在那一刻，魂魄神志被太陽神所侵蝕，以至于與茨木童子背道相馳。太陽神讓茨木誤以為他所信奉的神明心懷天下蒼生，唯獨眼中無他。

        但通過觸摸自己的【心】，祂尋得了自己的本性。其實，祂只是想守住自己小小的一方天地罷了。慰籍人間的哀鳴之聲，與妖怪少年走遍世間，不時拌嘴打鬧一下，這樣的日子，哪怕只有一瞬，直至歸于塵土都不會忘懷。

        想成為一個普通的神明，一個擁有喜怒哀樂、知道自己能力上限與下限、毫不起眼的微小神明。

        這才是司厄神真正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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