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年輕的時候是村里出了名的聰明娃娃，也是他們山坳坳里出的第一個大學生。

        他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生下他們的女兒不久，便生了病。他白天在研究所上班拼命賺錢，晚上就住在醫院陪護妻子。

        剛出生的女兒，都沒吃上一口奶，就被送到了老家，讓鄉下的父母看顧。

        鄉下老人養的糙，小貍剛會走就跟著村里的小孩們到處跑，曬得小臉兒黑乎乎的。

        他回老家送東西送錢的時候，女兒就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后，咬著手指用黑亮亮的眼睛看他，卻從來不肯開口叫他一聲爸爸。

        妻子是在小貍四歲的時候去世的。

        老沈辦完葬禮，整個人都老了十歲。他辭掉市里的工作，決定回老家照顧女兒和父母，補償這么多年的虧欠。

        那一天他收拾好東西，綁到自行車上。到村里的時候正是下午時候。

        路兩邊的田里沒有勞作的人，反而遠處的水庫方向傳來人聲。

        老沈循聲找過去，看到的是岸上那個瘦瘦小小的身影。

        他才四歲多的女兒，毫無聲息地躺在地上，她因營養不良而有些發黃的頭發被水浸濕貼在臉上。

        而他的老母親就蹲在小貍旁邊，哭得聲嘶力竭。

        他辦完妻子的喪事，又辦了女兒的喪事。再后來，愧疚的雙親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了。

        那段記憶太痛苦，老沈很少主動去想起，但腦海里總不受控制地出現那些已故人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腦子出了些問題。

        他背著行囊離開老家四處流浪后，已經完全將那些往事忘卻，將自己當成另一個人。

        撿到小貍的那天，他腦子混亂，把這丫頭當成了多年前已經去世的女兒。

        這些天，他趁著清醒，到處去打聽這小丫頭的事，卻沒有個結果。

        小丫頭懵懵懂懂，好多同齡人已經熟悉的東西都不清楚。

        老沈思來想去，只能把這些歸結成小貍是被人丟棄到這里的。

        而他也將小貍當成上天對他的補償。

        決定要好好照顧小貍后，老沈打起精神來。他特意跑了一趟廢品站，找出來一堆被淘汰的教材書，每天上午在家里教小貍識字。

        ——但這讓沈小貍很是煩惱。

        她皺著小眉頭，拿著手上的兒童識字繪本，小肉手點了點，然后抬起頭來，一本正經地說：“我認識字！”

        “啊？”老沈信以為真：“你真的認識？”

        見她用力點了點頭，老沈說：“那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沈小貍放下繪本，噠噠噠跑到窩棚外面，找了一個小泥坑，沾了一爪子的泥水跑回來。

        她在老沈的目光下，伸出小泥爪子，啪的一聲在土墻上摁了個泥手印兒，翹起小下巴，驕傲地看向老沈。

        老沈在她期待夸獎的目光下抽了抽嘴角，最終還是沒有昧下良心夸獎她。

        他嘆了口氣，翻出來一根小鉛筆頭，又找出個小本本，放到沈小貍面前，說：“今天先教你寫字，等掙到錢了，送你去幼兒園讀書。”

        沈小貍歪歪腦袋，不明所以。

        她字寫得很好的，垃圾桶旁邊的那一整堵墻上都是她寫的貓爪日記呢。

        可惜現在她的爪爪不見了。

        她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洗干凈爪爪，握著鉛筆頭，跟著老沈學習起寫字來。

        ……

        多個人多張嘴，老沈撿破爛攢出來的幾張鈔票，沒兩天就見底了。

        更別說小貍將來還要上幼兒園上小學，再大些還要攢嫁妝……

        老沈決意背上這甜蜜的負擔，便要想辦法掙錢了。

        他從三條腿的破木柜里翻出他最體面的一身衣裳——是一套中山裝，當年他結婚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么一身。

        青灰色的衣服很久沒穿，被壓出了一道道褶兒。

        二十歲的青年老沈的衣服，穿在年近七十的他的身上，顯得又寬又大，衣服上的褶子像他的皺紋一樣，怎么也撫不平。

        小貍蹲在床上，抱著碗碗吃她旺仔小饅頭。作為一只活力十足的喵，她能一上午保持坐姿聽老沈叨叨，多虧了這碗小饅頭的誘惑。

        看著老沈的衣服，她歪了歪腦袋，從小木墩上撿起老沈經常穿的那件衣服，遞給他：“這個！”又眨眨眼，用她下午剛學的詞兒說：“好看！”

        老沈從發呆中恢復過來，看到她手里的衣服，眼角的皺紋都笑開來：“好，聽咱們妞妞的，就穿這個！”

        他出去找工作，沒辦法帶上小貍，臨走前仔細叮囑她。

        “一個人在家，要乖乖的，知道嗎？”

        沈小貍點點頭。

        “有陌生人敲門不可以開，記住了嗎？”

        小貍點點頭。

        “小貍乖，伯伯回來給你買好吃的。”撿到小貍后，他清醒的時候變多，也知道這娃娃和他的女兒不是同一個人。

        小貍歪頭重復了一句：“伯伯？”她搖了搖頭，又說：“爸爸！”

        老沈蹲下來摸了摸她的腦袋：“小貍，我是伯伯，不是爸爸。伯伯之前跟你說錯了。”他趁著腦袋清醒，把這事兒跟小姑娘說清楚。

        沈小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的爸爸是一只威武的黑色大尾巴貓。

        “伯伯回來給你帶小饅頭吃。”

        沈小貍立刻把腦海里的大黑尾巴忘掉，高興地昂頭：“小饅頭！”

        老沈叮囑完轉身出門，今天他沒拄他的樹枝，步履格外蹣跚。

        小貍趴在窩棚的小門前，看著他的背影走遠，才收回小腦袋。

        她重新蹲在床邊，繼續吃起來碗碗里的小饅頭來。

        白白胖胖的小饅頭格外好吃，吃起來有一股奶香味，和她記憶力貓媽媽的奶味有一點點相似。

        她抓起一把，塞到嘴里。

        碗碗空了。

        小貍看著碗碗，摸摸肚子。

        想吃小魚干了。

        可是老沈說要乖乖在家，回來的時候會給她買小饅頭。

        她糾結的薅了薅腦袋上的毛兒，眼光瞥到床上放的格格圍巾。

        腦海里的小魚干最終打敗了小饅頭，沈小貍站到地上，把已經被老沈洗干凈的格格圍巾圍在脖子上。

        臨出門前，她還沒忘記抱上碗碗。

        ……

        作為一只優秀的貓咪，沈小貍的記憶力很好。

        她清楚地記得“小魚干”說過的話：“我住在柳林路18號，距離這里兩條街。”

        那么，她首先要回到那條垃圾街。

        她靈巧地跳出來，拍了拍碗碗，心想，順道還可以在她的垃圾桶里撿一點寶貝呢，見面的時候帶給“小魚干”，他一定會很高興。

        打著倒勾的運動鞋很輕便，沈小貍很快就到了她的貓窩所在地——那塊她千辛萬苦搶回來的“風水寶地”，才只睡過一天！

        所以，當看到花臉三兄妹躺在她大貍子打下來的底盤上，撿著她大貍子的垃圾時，大貍子出離憤怒了！

        她忘記了剛剛學會的人話，腦袋毛都炸起來，把老沈早上給她扎頭發的破舊橡皮筋崩斷，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標準的貓咪震懾。

        “嗷嗷嗷嗚嗚！”

        聽到熟悉的聲音，正在垃圾桶后打滾兒的大花臉后腿抖了抖，又想起了那天被大貍子支配的恐懼。

        它尾巴炸毛，拱起后背，條件反射般做出個防御的姿勢。

        過了兩秒鐘，它小小的貓眼里裝滿了大大的疑惑：“喵嗚？”

        可是周圍并沒有大貍子啊，只有眼前這個黑黑的炸毛人類崽崽。

        它不靈光的腦袋沒轉明白，放松警惕，尾巴毛也放下來。

        竟敢無視她大貍子！豈有此理！

        沈小貍惡從膽邊生，大步上前，掀起來大花臉的鋪蓋卷兒，刷地給他揚了出去。

        “這是大貍子的窩！”她怒喊。

        大花臉被嚇得從地上彈起來，弓起背看著這個來者不善的人類崽崽：“喵喵喵喵！？”

        沈小貍喊出貓貓語：“喵嗚！”這是大貍子的窩！

        大花臉聽出她的聲音，奇怪地喊：“喵？喵喵？”大貍子？你沒死？

        那天被大貍子打敗，它確實讓出了這個地盤來，可第二天從這里經過，不僅大貍子沒在，她的花格格窩也不見了。

        機智的小花說，肯定是大貍子被他們打傷，在雨天里淋死了。

        謹慎的二花又等了兩天，見這里還是空無一人，才同意同大哥及妹妹一起搬回老家。

        在二花的講和下，三貓一崽崽喵了半天，終于達成共識。

        鑒于大貍子有了窩棚住，垃圾桶旁的風水寶地可以轉讓給花臉們。但是她大貍子的老大地位還是不變，垃圾桶的所有權仍舊歸她所有，花臉們撿到的寶貝也要上貢給大貍子。

        當然，作為代價，大貍子也會繼續罩著這群貓小弟們。

        處理好這些，沈小貍想起了“正事兒”。

        “我要去找小魚干，他在柳林路18號，”她用喵喵語說：“你要一起過去嗎？”

        她變成人類崽崽后嗅覺沒以往好了，要找到小魚干，有貓咪小弟的幫助可能會快一些。

        二花和大花對視了一眼，還在猶豫。

        “喵喵。”多出來的魚干可以分給你們，沈小貍繼續說。

        “喵！”我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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