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日頭走過半個弧線,宮人們有秩序地列隊進出,手持掃帚,將樹蔭下散落的樹葉掃得堆尖。
遠處,有人走來,身后跟著眾宮人,步伐不疾不徐。
清掃地面的宮人們瞥見那抹玄色的衣角,立刻心知肚明,放下手中活計,垂首行禮:“見過陛下!
然而皇帝身邊跟了個不大的身影,身子骨瘦削,卻有一副奪目的、漂亮的眉眼,光是看著他的眼睛,便能讓人想到某些描述素麗桃花、潺潺春日流水溪的詞語。
哪怕再漠不關心宮里閑話,也能聽得一耳朵來。
那位,恐怕便是皇帝新寵“安小公子”吧。
于是連忙在話頭后面接上:“見過安公子。”
皇帝隨意擺手,沒說話,安恬君倒是好奇地看看他們,匆忙跟上步伐走了,沒有停留。
等背影消失不見,宮人們才重新湊到一塊去。
“打聽到了,聽說是之前在宮外有過一段緣分,陛下才念念不忘,要把人重新找來!”
三五宮人聚集到一起,閑言碎語總是必不可少。
有人先起了個頭,嘆息道:“確實長得好啊,那小模樣……”
有人警告他:“小聲點,人家現在可是主子!聽見了不抽你嘴巴!”
商成淵漫不經心,眼睛往下一瞥,隨意收回。
他聽力不同常人,平常人注意不到的動靜,在他腦海中清晰得好像專門被勾勒出來一樣。
他開口喚道:“陳侍禮。這條道看上去不太干凈,叫宮人再盡力掃掃干凈些!
陳大人顯然也八面玲瓏,雖然沒聽見發生了什么,但也明白了很多。
他應道:“是!
至于怎么樣算干凈,怎么算掃完,誰又能說得準呢。
而安恬君的心思明顯不在這上面。他心不在蔫地背著手,低著頭,看商成淵的影子跟著陽光晃,強忍著沒跳上去撲騰踩一腳。
咳咳,他可不是小孩子了。
再說,皇帝的影子是他能踩的嗎!
他小聲說:“你真的要帶我去御書房嗎?”
商成淵道:“給你安排個軟椅軟墊,保管坐的舒舒服服!
踏入御書房,安恬君首先感受是:多。
和別處一樣,也是皇宮一脈相承的富麗堂皇,裝潢奢華,然而到處布滿了木知的方格架和書卷,需要批閱的奏折在案幾上壘成小山高度,筆架上懸了好些筆,更別說那些處理完的、暫時用不著的書卷,塞滿了這間書房的各個角落。
他看得瞠目結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擺:“這,這么多……不送去庫房,要在這存著嗎?”
商成淵道:“有些還有用處。等滿了,會叫人送一批去庫房的!
話沒說幾句,年輕皇帝重新坐回案幾后面,輕車熟路提起筆,陳侍禮站在他身后,專心致志為皇帝磨墨。
太監端來甜糕和茶品,以及平日里供人消遣的書卷話本,低聲問他還需要什么。
安恬君連連拒絕,捻了塊甜糕放進嘴里,偷偷去瞧主座上的男人。
年輕皇帝的一縷墨發垂在胸前,略微前傾,在專注地寫著什么。他沒有抬頭,仍能精準地點出安恬君的動向:“你要是覺得無聊,可以隨便走走,不礙事!
“或者,到我這里來?”
這時,他才直起身,望向安恬君的方向,“我這座位很大,恬君,你上來嘛,跟我說說話什么!
陳侍禮磨好墨,替皇帝整理一波處理完的奏折,行了禮就出去了。
一時間,安恬君才發現,御書房里間竟然只剩了他們兩人,其余都待外間去了。
又是一本奏折被處理完,這次皇帝批注又快又重,像是有些怒意,折子被重重合上,按在旁邊。
溫熱的少年軀體靠近,是小貓咪在試探他,吐納著清淺的甜糕香氣。
“你生氣了?”安恬君小心去瞧他神色。
商成淵按了按眉心,故意流露出疲憊神色:“是啊;ハ鄰椲,盡用些污言穢語、雞毛蒜皮……這樣的東西,我也看過千百遍了!
他隨手合攏,想放到旁邊處理過的折子堆里,思索片刻,放在另一部分中。
安恬君聽得一知半解,他都還沒識完字,只知道是皇帝也不好處理的煩心事。
好難的樣子,他也憂愁地撓撓下巴。
“我們一起吃甜糕,想想法子?”他笨拙地提建議,“你罵他們一頓,他們肯定就不敢了!
雖然是笨拙的傻主意,但商成淵還是笑起來,贊同道:“好主意!
他們坐在一個座位上,分享著同一碟甜糕,最后吃得腹中半飽,開始打嗝,商成淵怕他吃不下午膳,才出言制止。
既然沒了磨墨太監,安恬君自告奮勇:“我替你磨墨!”
半個鐘頭里,他看著商成淵連著處理了好幾本彈劾官員嫖/娼的雞毛蒜皮事,還都是一樣的內容,類似的說辭,一看便知是底下人結黨營私,小團體在排除異己。
還有,不少折子里,都提到了國師。
安恬君不想,也不敢摻和進前朝大老爺們吵架,但架不住商成淵特意把文字念出來給他聽。
“國師擁有制造紙人士兵的能力,放他一人無處監管,當心私藏兵力,拉幫結派……”
念完,年輕皇帝就好像沒看見這件事,隨手放到處理完的那一堆里面去。
安恬君還眼饞那碟甜糕,他咂巴了一下嘴,總覺得還有股甜甜的花香殘留,還想再來一塊。
可惜,在他的手伸出去沒有兩寸,便被商成淵連人帶物截獲。
安恬君:“……嗚。”
他委屈地嗚咽一聲,不高興地挑了個話頭:“國師不是和你不對付嗎?為什么不趁著別人彈劾他,趁機拉他下馬?”
“是有些不對付,不過,他對我還有大用處,暫時不打算對付他!鄙坛蓽Y回答,縱容道,“還想吃?那要是午膳吃不下怎么辦?”
安恬君縮回手,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
他覺得,如果他回答‘可以留著下午吃’之類的賴皮回答,商成淵肯定有辦法治他,只好乖巧地搖頭:“不吃不吃!
不過,說起這件事,安恬君很快回憶起那天見到國師的場景。
潔白的、靈活的小紙人在空中輕飄飄的舞蹈,還能在他手腕上叉腰轉圈,靈性得就好像是活物一般。
僅僅是用剪刀粗略裁出的小人形狀,就能有這般靈敏表現,也不知道特意制造的紙人士兵,會是怎么樣一副尊榮。
它們的臉也是紙嗎,還是用漿糊糊起來?
紙人士兵會穿衣服嗎?
沉重的盔甲真的不會將它們壓扁么?
安恬君回過神,懵懂地低頭,商成淵正專注地望著他,手上筆尖已然低至沾到紙面,染出大片印染痕跡。
年輕皇帝的目光極為專注,專注得好像眼睛里只有他一個人。
安恬君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捂住自己的臉,從上座跳下去,胡亂想跑出去,卻被回過神的皇帝一把攬回來,不許離開。
商成淵忽然發問:“國師給你看過他的紙人?”
安恬君連忙點點頭,畢竟當時還有別人在場,這件事不可能隱瞞,再說,也不是什么大事——
卻聽皇帝輕聲道:“巫琢向來不把他那巴掌大的紙人給別人碰,他曾經說過,這是他幼時和師父玩鬧的東西,只有家人、摯友和最親近的人才可以觸碰!
“嗯?恬君,你說說看,他為什么愿意給你玩?”
這段話信息量巨大,震得安恬君露出驚詫神情。
他連忙回想當時,國師大人態度格外自然地拿出了紙人,沒有前因后果,也沒個緩沖,而他也只以為是個什么民間小玩意兒,沒多想。
哪里知道,居然還有這層含義?
皇帝不滿地捏捏他后頸,小貓咪一縮腦袋,眼珠溜溜地轉:“你碰了嗎?”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安恬君憋屈地想。
他癟了下去,小聲說:“我哪里知道會這樣,他上來也沒說呀……大名鼎鼎的國師,怎么也會這樣坑人!”
見商成淵不依不饒,還有些得寸進尺的架勢,安恬君趕緊把折子搶過來,恨不得糊到他臉上。
他軟聲哀求:“行行好嘛陛下,別問了別問了。都快午膳了,還有這么多折子要看呢!我保證,以后絕對不玩他的紙人!”
商成淵再三確認:“也不跟他說話?”
安恬君:“……不說!”
商成淵:“那陪我把這些看完,吃個飯,你就自己去玩吧!
安恬君驚奇地說:“下午不用我陪你了?”說著,分外積極地給他磨起了墨。
“一早上沒事干,肯定無聊了吧,”商成淵示意門外,“找他們玩去,不用一整天陪我。”
安恬君大聲道:“好!”
吃了飯,安恬君又耐心陪皇帝看了會兒折子,看著看著就有些坐不住了。
總覺得腳指頭發癢,想跑出去好好玩鬧一番。
前些天小太監們剛弄到一種新奇玩意兒,是從宮外傳來的多人游戲,類似于玩牌,正邀請他一起玩耍呢。
他瞅了瞅商成淵,皇帝正專心致志地看折子,眉眼沉沉,看不出別的情緒,一看就覺得不好打擾。
也是,一個人一天要處理這么多事情,就算雞毛蒜皮已經過濾給了大臣,但剩下的工作量也很艱巨。
要是換他,每天一睜眼就看到這么多卷書等著他讀,還晦澀難懂,說不定他會嚇得重新閉上眼睛。
沒等他出聲,案幾后面傳來商成淵含著笑意的聲音。
“不用看我,自己去玩吧。”
安恬君再三確認:“真的不用我陪你?”
商成淵道:“以前都是這么過來的,我習慣了。你去吧!
安恬君跳下座位,渾身輕松往外走,輕松和快樂幾乎要從他身上溢出來。
但最終,腳步停在御書房里間的中央,便逐漸消失不見。
安恬君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商成淵又重新沉浸到批閱奏折的狀態中,蹙著眉頭,似乎不再關注他去了哪。
年輕的皇帝年少登基,如今已有十余年。
這十余年里,每一天,他都是這樣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上座,面對這些奏折,不知所措。
御書房很安靜,可也安靜的近乎寂靜,這里好像一座富麗堂皇的、裝點了金箔和玉龍的囚籠,將這最高掌權者牢牢掌握在其中。
案幾后面那張紅木長椅,堅硬又冰涼。
商成淵正批閱奏折,忽然,熟悉的甜糕香味又重新鉆入他的鼻腔。
年輕皇帝略為失神,心想,明明過了幾個時辰了,為什么那股氣味仍在?
柔軟的小貓咪鉆入他懷里,貼著他的手臂,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一下,冰冷長椅便有了溫度。
商成淵側過身,拍了拍他的腰間,柔聲道:“不去玩嗎?”
安恬君嘀嘀咕咕:“我想睡覺。你這里允許小太監午睡嗎?”
商成淵思考了一下,正經道:“別的皇帝不可以,但我這里沒問題。睡吧,睡醒了讓廚房給你做酥點!
他的貓已經抓著他的袖子,合上了眼皮,呼吸聲淺淺,身體又軟又輕,上手都掂不出幾兩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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