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馮氏私塾位于陽關(guān)坊, 東臨官河,與衙城僅有一墻之隔,和花宅所在的流花坊在同一緯度, 占地面積甚至有兩個流花坊大, 足見其在揚都的地位舉足輕重。
可此時的馮氏私塾, 上百名夫子,上千名學(xué)子逃逸一空, 門可羅雀, 只有兩個守門的不良人, 見到花一棠也不敢攔,眾人暢通無阻進了私塾,但見這偌大的庭院內(nèi), 冷風(fēng)戚戚,一片蕭瑟。
“這鬼地方怎么這么滲人啊?”靳若搓著胳膊道。
“平日里人聲鼎沸還不覺得,這會兒空了,還真是不舒服。”木夏道, 他身后的十幾名花氏侍從也是面色刷白。
林隨安觀察著四周,私塾的整體建筑風(fēng)格與米行的暗塾如出一轍, 但是面積大得多,又是山, 又是園子, 甚至還有小型人造湖,憑他們這幾個人,若想搜出藏匿多年的尸體, 如同大海撈針。
花一棠卻似胸有成竹,率眾人穿過前堂、中堂,穿行回廊, 直接到了后園,著眼之處,一座四層樓亭拔地而起,飛檐黑柱,很是氣派。花一棠率眾人登樓,攀至最高一層,憑欄四顧,“玄奉五年七夕,馮氏私塾舉辦詩會,我與裴七郎等人閑逛至此,本欲登高望遠,不想馮愉義一眾匆匆趕來,不由分說就與我等廝打在一處,當(dāng)時只覺得馮愉義無理取鬧,如今想來,此處定有不妥之處——”花一棠喃喃道,“他是想藏什么東西呢?”
林隨安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但見園中花團錦簇,風(fēng)景極佳,池塘、假山、小橋、怪石星羅密布,園林規(guī)劃頗有講究,猛一看去,似是什么特殊的風(fēng)水陣法,可惜以林隨安的知識儲備,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
花一棠的小扇子越搖越快,口中的喃喃聲也越來越快,“太陰在寅,朱鳥在卯,勾陳在子,玄武在戌,白虎在酉,蒼龍在辰……故神四五日而一徙,以三應(yīng)五……”
林隨安詫異:他在說什么?聽起來很高大上的樣子。
突然,花一棠扇子一停,連連搖頭,“不對不對,應(yīng)該不是這個。”
林隨安:“……”
花一棠又搖起了扇子,“一三七九居于四正,一為君,在北,象君人南面,三和七為相,將在東西……二、四、六、八居于四隅……天盤九宮也不對。”
林隨安:這貨到底在干嘛?!
靳若:“他行不行啊?!”
木夏示意身后侍從,“回花宅多找些人過來。”
侍從苦著臉:“要多少人啊?”
“越多越好。”
侍從應(yīng)命退下。
林隨安和靳若眼皮抖動,花一棠嘴里又換了套說辭,“莫非是地盤之規(guī)?二分二至居于四正……還是對不上,九野?二十八宿?八極?八風(fēng)?大荒北略要?不對不對……”
靳若:“他不是不是讀書讀混了?”
林隨安:呵呵。
“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戰(zhàn)乎乾,乾,西北之卦也……坎者,水也……”花一棠嘴里嘰里咕嚕又說了一大串不知道什么鬼的東西,眸光一厲,啪一聲合上折扇,“如此婆婆媽媽,瞻前顧后,絕非我花氏的行事風(fēng)格,木夏!”
木夏:“四郎請吩咐。”
花四郎高舉折扇向下一指,氣勢萬千道,“全給我刨了!”
靳若:“……”
林隨安:“……”
最終,花一棠還是選擇了人海戰(zhàn)術(shù),虧得花宅離得近,侍從數(shù)量驚人,不到半個時辰就招來了百十來號,揮舞著鋤頭、鐵鏟,掘地三尺,誓要將整個園子挖個底朝天,只是園子太大,挖起來頗費功夫,熱火朝天挖了一個時辰,想找的沒挖到,卻招來了凌芝顏。
“花四郎,你這是打算將馮氏私塾挫骨揚灰……嗎?”凌芝顏站在一片狼藉的后園里,眼皮亂跳。
花一棠有一下沒一下?lián)u著扇子,已近午時,陽光炙烈,照得他滿頭薄汗,相比之下,林隨安仿佛根本沒曬到任何陽光,瞳色幽深,面色蒼白,連半顆汗珠都沒有。
事實上,林隨安不僅不熱,甚至還覺得有些冷,而且越來越冷。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寒意,隨著被挖開的地面越來越多,寒意越來越重,她不知道這種寒意是來自地下,還是來自心底,正午的陽光落不到她的身上,只有身側(cè)的花一棠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暖意,讓她不至于被凍僵。
凌芝顏嘆了口氣,“你們到底在找什么?”
花一棠停扇:“凌六郎,你聽說過白牲嗎?”
凌芝顏一怔:“白什么?”
“你不知道啊,”花一棠目光終于轉(zhuǎn)向了凌芝顏,點了點頭,“嗯,挺好的。”
凌芝顏:“你到底在說什么?”
“找到了!這有東西!”
遠遠的,能看到一柄鋤頭探出地面瘋狂晃動,人應(yīng)該是鉆到了地坑里,周圍的人全圍了過去,待看清坑里是什么,轟一下又散開了。
“你膽子小,留在這,我去看看。”林隨安囑咐了花一棠一句,快步走了過去,花一棠在身后叫了句什么,還有凌芝顏的聲音,林隨安都沒聽清。她的速度很快,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坑邊,眾人七手八腳將坑里的侍從拉了出來,坑很深,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直徑大約四尺有余,可容兩三個人。
林隨安跳了下去,腳下咔嚓一聲,踩到了什么東西。她彎下腰,撿起了腳下的東西,是一截纖細脆弱的白骨,似乎是孩童的肋骨,林隨安蹲下身,掃了掃地面,刺骨的寒意逼進了指尖,和身體失控時的狀態(tài)很像,她手指一顫,鬼使神差抬頭,望向了四周。
坑壁上,嵌著密密麻麻的骷髏頭骨,頭骨都很小,顯然都是孩子,眼眶中滿是黑泥,仿佛一雙雙漆黑的眼瞳,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吱——嗡——”
尖銳的耳鳴猶如鋼針刺進腦仁,白光如同千萬道刀刃,瘋狂切裂著視覺景象,林隨安雙手胡亂扶住了坑壁,整個人控制不住滑跪下去,意識仿佛受到什么不可抗力的召喚,飛速抽離身體,眼前白光逝去,換做大片的黑暗,就在此時,一抹香氣裹住了她,是昂貴的花果調(diào)香,黑暗散開一縷,她看到了花一棠明亮的眼睛。
“林隨安、林隨安!”
她的聽覺恢復(fù)了一瞬,除了花一棠的聒噪,還聽到了凌芝顏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你剛剛說什么?!周太守……”
所有嘈雜的聲音離她遠去,林隨安閉上眼睛,再次墜入黑暗。
幾盞花燈朦朧地亮著,高高掛著,隨風(fēng)搖著,河水倒映著光,波光粼粼,一只溫暖的手緊緊牽著她,喧鬧的笑聲擦肩而過,抬起頭,看到半張笑臉。
【小英兒,抓緊了,人多,別走丟了,喜歡哪盞燈,阿娘買給你。】
燈光閃滅,一縷陽光落在了她肉呼呼的小手上,手里拿著軟軟的窩窩頭,屋外是綿延的山脈,有人坐在對面,大大的手掌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說:
【三娘好好吃飯,才能長高高哦。阿爺明日上山給你打只兔子玩,好不好?】
光影錯落,油燈搖曳,她躺在暖暖的被窩里,爐中火星跳動,兩道影子坐在桌邊,女子縫著衣衫,男子撥著算盤。
【四娘明日生辰,十歲了,不能總是穿舊衣服了。】
【明天將鋪中的存貨抵一些出去,給四娘買套新羅裙,我看別人家的女娃都喜歡石榴裙,好看。】
夜霧蒸騰,刺鼻的藥氣涌入鼻腔,一個空藥碗放在桌上,她被人抱在懷里,輕輕搖晃著。
【二娘真厲害,喝了藥都不哭了,明天阿娘買蜜餞給你吃,弟弟也有,二娘也有,一起吃好不好。】
搖著搖著,屋頂變作了瘦瘦窄窄的船艙,耳邊枕著船槳的吱呀聲,女子軟糯溫柔唱著催眠曲,隨著潺潺水聲蕩啊蕩。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娘的娃兒眼兒明,看著日頭東山落,聽著山頭鳥鳴鳴,魚兒回水塘,蛙兒藏蓮下,阿娘的娃兒也要歸家咯——】
日暈初升,灑落一片金鱗,她推開門,急急跑了出去,小手里捧著一小碗軟糕。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步履匆匆的少年轉(zhuǎn)過頭,鬢角的被風(fēng)吹起的發(fā)絲染上了金。
【哥哥吃過了,秀兒自己吃吧。】
【阿爺說,哥哥讀書辛苦,哥哥吃。】
【好,等晚上哥哥回來,和秀兒一起吃。】
【哥哥騙人,你一走又是好久……】
【這一次,哥哥定早早回來。】
【那哥哥笑一笑,秀兒就相信哥哥。】
【秀兒為何總是讓哥哥笑啊?】
【因為哥哥長得好看,秀兒最喜歡看哥哥笑了。】
少年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晨光落在少年清澈的眼睛里,美得像畫。
林隨安睜開了眼,看到了高高的屋頂和華麗的窗欞,是花宅的風(fēng)格,眼睛干澀得厲害,耳后的枕頭濕了大片。
“月大夫,你快來看看,她不對勁兒!”靳若咋咋呼呼推門沖了進來,還拽著面色不善的月大夫,“她一直在哭!太嚇人了!”
“我早就說過了,林娘子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呦,這不醒了嗎?”月大夫道,“睡得怎么樣?”
林隨安坐起身,摸了摸眼角,淚水已干,了無痕跡。
“你……做噩夢了?”靳若小心翼翼問道。
林隨安怔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是夢。”
她看到的是那些孩子最后的執(zhí)念,是她們對這個世界最深的眷戀。
明明經(jīng)受了那么殘酷的經(jīng)歷,但她們的執(zhí)念,依然那么溫暖純粹。
靳若抱怨:“你說你,沒事跳什么死人坑,突然就睡過去了,然后又突然開始哭,花一棠又不在,嚇?biāo)纻人……”
林隨安:“花一棠呢?”
“被凌芝顏抓去查案了,走得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和月大夫照顧你,簡直比七老八十的老婆子還啰嗦。”
“查什么案?”失去意識前的回憶漸漸回籠,林隨安心里升起了不詳?shù)念A(yù)感。
“周太守被人毒死了!悄無聲息死在了府衙書房,”靳若道,“是鳩毒!”
林隨安腦中嗡一聲,零碎的畫面涌入了腦海。
十酷刑的竹簡、東晁的謎題、嚴鶴的頭顱、陳竹的焦尸、暗塾里的密室,馮氏后園中的累累白骨、果子行的牌位、案牘堂里昏暗的燈光,以及燈光下那張沒有任何感情的臉——和金手指記憶中看到的另一張臉漸漸重合。
林隨安翻身下床,厲喝道:“馮氏私塾里尋到的骸骨埋到了何處?”
靳若怔怔指向北面,“虞美人山。”
揚都水路縱橫,氣候潮濕,地勢北高南低,北城更為干爽,適宜居住,漸漸形成了北貴南貧的居住分布規(guī)律。揚都以北為貴,尤其是羅城北面的虞美人山,山下三條水路環(huán)繞,山上植被茂盛,郁郁蔥蔥,堪稱風(fēng)水寶地,被諸多權(quán)貴分而劃之,修建祖墳,蒙蔭后代。
林隨安一覺睡了兩天兩夜,這段時間里,花氏以強大的財力、人力、物力和行動力,在虞美人山選了地,下了葬,修了墳冢,因為太多骸骨混在一處,根本無法分辨誰是誰,所以只能葬在一處,花一棠親自提了碑文,還請高僧做了法事,超度亡靈。
墳冢在虞美人山的金門峰上,是最金貴的墳冢地,也只有花氏這般大手筆才買得起,林隨安根據(jù)地圖找到墳冢的時候,已是入夜,從金門峰頂望下去,能看到萬家燈火的楊都城,明水河、東水河,環(huán)衙河三條水路如九天銀河落下大地,明亮無垠。
林隨安不是第一個到的,已經(jīng)有人先來了。那人穿著寬大的白色孝服,頭上系著孝帶,手扶著墓碑,凝視著夜空與大地的交接處。
風(fēng)從山下吹來,刮亂了墳冢旁柏樹稍上的幾根枝條,發(fā)出聲聲嗚咽。
林隨安嘆了口氣,道:“我一直不明白,那日東晁只差一點就能殺了我,為何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走了神,原以為是他見到周太守帶了弓箭手慌了神,現(xiàn)在想來,他是見到了一直等的人。東晁最后看著的人并不是花一棠,而是藏在花一棠身后,混在衙吏里的你。”
“我沒想到最先來的人是你,”那人的聲音混在風(fēng)里,忽高忽低,“我以為會是花一棠,或者是凌芝顏,”他回過頭,“你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從見你的第一面。”林隨安道。
“為什么?”
“因為,”林隨安頓了頓,實在難以啟齒,“你長得好看。”
不料這句話卻令他笑了,長長飄揚的孝帶映著月光,白得發(fā)亮。
“你說這話的口氣,和她很像。”
“她是你的妹妹,叫秀兒,對么?”林隨安上前一步,放低了聲音,“祁元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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