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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


凌凌月光落在祁元笙姣好如女子的臉上,  將他的面色染得白如霜雪。

        “你如何知道秀兒——”他頓了一下,又道,“果然,  他也來了。”

        身后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林隨安心頭一動,  眼角余光看到了花瓣般的衣袂在夜風(fēng)中飛起,  花一棠走上前與她并肩而立,  手里拿著三卷軸書。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齊氏父子報官,女齊媛于市集走失,  年八歲,不良人遍尋一月不得,結(jié)案。”花一棠舉起第一卷軸書,  “齊盛妻子早亡,  留有一子一女,  家中窮困,以抄書為生。秀兒走失后,  齊盛拖著病體尋女不得,郁郁而終,  而齊家的兒子,  就此消失了。”

        祁元笙嘴角微微勾著,  仿佛在鼓勵花一棠繼續(xù)說下去。

        花一棠舉起第二份軸書,“這是我在東晁的墳典行里尋到的,內(nèi)容平平無奇,皆是風(fēng)光雜錄,沒寫作者名,但字是極好,  上面有陳竹的批注,陳竹稱著書人為老師。”

        祁元笙眸光微動,還是不說話。

        花一棠同時舉起這兩卷軸書,“結(jié)案案牘上有齊盛的簽名,和雜錄上的字一模一樣,我記得陳竹幼年時曾拜一位秀才研習(xí)練字。陳竹是齊盛的學(xué)生。”

        祁元笙幽幽嘆了口氣。

        花一棠舉起第三卷軸書,“這一卷是在陳竹常去的卷玉坊茶肆里找到的,”他嘩啦一聲展開,展示給祁元笙看,“這里面寫的是十酷刑的內(nèi)容,書里的字跡和陳竹的一模一樣。”

        林隨安大驚,忙掃了一眼,果然,這個軸書就是她在陳竹和東晁記憶中看到的軸書,原來這是陳竹寫的。

        “那首關(guān)于馮氏的歪詩,散布的源頭也在茶肆。”花一棠道,“祁元笙,這都是你讓陳竹做的!”

        祁元笙微微仰起頭,眉梢沐浴著月光,“還有呢?”

        “你蟄伏四年,精心計劃,先以歪詩將馮氏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將我當(dāng)做擋箭牌,接連殺了嚴(yán)鶴和蔣宏文,一是為了報仇,二是以連環(huán)兇殺案卷我入局,激化花氏和馮氏的矛盾,利用花氏查實科考舞弊案的證據(jù),一舉推翻馮氏,再借花氏收馮氏地盤的機會,牽出馮氏藏匿多年的白牲案,心思之縝密,計劃之周詳,著實令人驚嘆。”

        祁元笙:“哦?我為什么做這些?”

        花一棠又從懷中抽出了第四卷軸書,“這是你入職揚都府衙前改換戶籍身份的證據(jù),還有你利用書佐身份,替東晁洗白身份,買下墳典行及其周圍荒屋的證據(jù)。你的原名是齊詠,齊盛是你父親,齊媛是的你妹妹,你做這一切,就是為了幫你的妹妹和父親報仇。”

        祁元笙點了點頭:“花一棠,你果然聰明,比我想象的還聰明,若不是你之前太快查到我身上,我本不用孤注一擲啟用東晁,東晁本不必死的。”

        “那陳竹呢?!”花一棠厲聲道,“他一直在幫你,為何要殺他?!”

        “因為他太天真了,竟然妄想不流血、不死人,僅憑一首破詩和一卷謄抄的十酷刑軸書,就能恐嚇馮氏,險些壞了我們的計劃。”祁元笙嘆氣道,“他待在你身邊太久了,被你的天真?zhèn)魅玖恕!?

        林隨安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見他脖頸青筋都跳了出來,顯然在強忍怒氣。

        “既然你這么聰明,那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我為何要殺周長平?”祁元笙道。

        花一棠吸了口氣,“周太守一直被馮氏所控,他想要擺脫馮氏,正好為你所用,東晁也是你與他合謀趁亂滅口的吧?”

        “他不知道東晁是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真正要做的事。”祁元笙搖了搖頭,“他殺東晁,只是為了向馮氏和花氏邀功,有的時候,你根本無法預(yù)料這種小人會做出何等愚蠢之事。”祁元笙頓了頓,“但這并不是我殺他的原因。”

        花一棠閉了閉眼,“第一起幼女失蹤案是在玄啟十二年,齊媛失蹤是在兩年后,在這之前,已有八十六名幼女失蹤,卷宗記錄皆是——”

        “……不良人尋一月不得,結(jié)案。”林隨安喃喃道。

        花一棠眼底泛出紅光,“周長平身為揚都太守,肩負(fù)揚都六十萬百姓性命安危,卻尸|位|素|餐,昏庸無能,此乃萬惡滋生之源,縱萬死也難贖其罪。”

        “官府無行無德無作為,百姓怨不得伸,怒不得平,悲不得訴,螻蟻被逼至絕境,只能奮力一搏,如我,如東晁,唯有以血換血,以命換命。”祁元笙露出一抹蒼涼的笑意,看向山下的璀璨的楊都城,“我沒的選。”

        “不對!”花一棠雙眼赤紅,定聲道,“定有其他的選擇。”

        祁元笙回頭,遙遙看向林隨安,“林娘子,你還未告訴我,你如何知道她的乳名是秀兒?”

        夜風(fēng)吹得祁元笙袍袖狂舞,猶如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即將展翅高飛。

        他離山崖太近了。

        林隨安的心臟咚咚亂跳,不動聲色向前移動,“我在夢里看到了她,她捧著一碗米糕,說想給哥哥吃,還說,她最喜歡看哥哥笑。”

        祁元笙的眼瞳現(xiàn)一絲恍惚,輕輕笑出了聲,笑容和秀兒記憶中的一樣,美得像畫。

        “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說,“或許,你說的是真的吧。”

        風(fēng)驟然變大了,祁元笙呼一下飛了起來,朝著懸崖下墜了下去,說時遲那時快,林隨安一個箭步?jīng)_出懸崖,飛躍而下,左手死死抓住了祁元笙的手臂,右手千凈連鞘狠狠扎入崖壁,可她卻忘了右手的骨裂,根本撐不住兩個人的體重,只堅持了一彈指的功夫,右手就開始滑離刀柄,突然,一條粗麻繩甩了下來,嗖嗖兩下捆上了林隨安的腰,林隨安抬頭,驚訝看到了凌芝顏和花一棠雙雙拉著麻繩,因為太過用力,兩張俊臉都憋得通紅。

        花一棠:“凌六郎,你來的太遲了!”

        凌芝顏:“花四郎,你下次留口信能別這么拐彎抹角嗎?”

        “我連地圖都畫了,你瞎嗎?”

        “你沒說清楚時間!”

        “當(dāng)然是即刻出發(fā)啊!”

        “閉嘴,趕緊拉!”林隨安怒吼。

        兩大世家子弟立即悶頭拽繩子,林隨安疼得滿頭大汗,全身虛脫,最讓人生氣的是,下面的祁元笙居然笑出了聲。

        “林隨安,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為何每次都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找十酷刑出處的時候是這般,現(xiàn)在還是這般。”

        因為跳崖的劇情太老套了!

        林隨安咬牙:“你的仇人馮愉義還活著呢,就這么死了,你甘心嗎?”

        祁元笙揚起臉,笑容更大了,“我當(dāng)然不會忘了他。”

        “那就隨我回去!我們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祁元笙搖了搖頭,另一只手掙扎著探上來,一根一根掰開了林隨安的手指。

        林隨安:“!!”

        “我不信你們。”祁元笙的聲音和笑臉墜入濃濃的夜霧,只剩一片蒼涼的雪白。

        面對怒發(fā)沖冠的月大夫,林隨安第一次發(fā)現(xiàn),美人發(fā)起火來,不但不賞心悅目,還有些駭人。

        “你是聾子還是傻子?記不住我說的話嗎?!”月大夫粗暴給林隨安的右臂換夾板,疼得林隨安呲牙裂嘴,“我再說一遍,你這只胳膊一個月內(nèi)絕不能用力!若是再胡來,你這胳膊就廢了!”

        林隨安:“月大夫,這話你都說了三天了。”

        “我說錯了嗎?!”

        “是是是,我下次肯定謹(jǐn)遵醫(yī)囑!”林隨安搗頭如蒜。

        “我月洛的招牌遲早要毀在你手里。”月大夫重重嘆了口氣,托著林隨安的左手看了看,“右手還是那樣嗎?”

        “是。”

        月大夫嘖了一聲,轉(zhuǎn)頭寫方子,“我給你開些清心祛火的湯藥,先試試吧。”

        “多謝月大夫。”林隨安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左手,自三日前從虞美人山回來,就一直是這個帕金森的狀態(tài),完全用不上力——祁元笙手掌的觸感和體溫似乎還留在上面——林隨安心中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沒能救回他。

        “我去瞅瞅花四郎,”月大夫提起醫(yī)箱,“你一起嗎?”

        林隨安點頭,起身:“好。”

        花一棠住的園子位于花宅東南方,距離林隨安的住處步行兩盞茶的功夫即到,這已經(jīng)是花宅里距離最近的兩處園子了,進(jìn)了園子正門,沿著回廊繼續(xù)走,途徑荷花池、泛舟湖、虹橋群、賞楓林,聽月臺等等景點,最終抵達(dá)花一棠居住的“恬淡居”,差不多要走兩刻鐘。林隨安第一次來的時候,頗有種逛公園的錯覺,說句不夸張的,不吃飽了連走回房睡覺的力氣都不夠。

        恬淡居門前還是老樣子,木夏率領(lǐng)一眾侍女侍從候在門外,放眼望去全是人頭,捧著精致華麗的點心、噴香四溢的飯菜、煮好的茶水,冰鎮(zhèn)的冷飲、十幾個蟈蟈罐、七八個金絲雀籠、五六缸金鯉魚,今天居然還多出了兩只斗雞。總而言之,吃喝玩樂,應(yīng)有盡有,只有想不到的,沒有送不來的。

        月大夫翻著白眼穿過人群,林隨安口中嘖嘖稱奇,好家伙,這花樣真是日日翻新,常看常新,充分展示了萬惡的封建社會上層階級是多么的奢靡豪橫。

        木夏見到二人,重重嘆了口氣。

        月大夫:“今日如何?”

        木夏:“從巳時到現(xiàn)在,只送進(jìn)去兩籠蒸餅,半釜茶,兩盤切鲙,三碗雞湯,霜雪飲原封不動退出來了,一口未動。”

        林隨安看了眼天色,此時剛過巳正,花一棠吃這么多,不怕積食嗎?

        月大夫:“的確吃得太少了。”

        林隨安差點沒閃了腰。

        木夏:“我把四郎平日里喜歡的玩樂物件都帶來了,四郎卻連看一眼都不肯,也不讓我們進(jìn)屋服侍,四郎三日未沐浴了,連香囊都不戴了,這可如何是好!”

        花一棠那么愛臭美的人竟然連香囊都不用了?

        “情況的確很嚴(yán)重。”林隨安正色道。

        月大夫貼在門外聽了聽屋里的聲音,搖頭,“我治不了,另尋高人吧。”

        木夏臉皺成了橘子皮,“林娘子,那天你們在虞美人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何四郎回來就變成了這般?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般——”木夏頓了一下,“林娘子,你有辦法嗎?”

        林隨安看了看自己微微顫抖的左手,嘆氣:她和花一棠的病因大約是同一個。

        林隨安示意眾人退后兩步,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一腳踹開了花一棠的房門,徑直走進(jìn)去,又在一片倒吸涼氣聲中,用腳踢上了房門。

        這間屋子大得驚人,僅是外室就有五百平,東西兩排窗戶緊閉,日光被雕花窗欞切得細(xì)碎,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花一棠坐在六面山水屏風(fēng)前,光著腳,只著一件單薄的圓領(lǐng)長衫,連發(fā)簪都沒戴,只粗粗系了根發(fā)帶,身體佝僂著,勾著脖子看著桌案上攤開的三卷軸書。

        林隨安脫了鞋,抓過一個軟墊拍了拍,坐在花一棠對面,軸書她很熟悉,是虞美人山上向祁元笙展示的內(nèi)容,一卷是陳竹抄錄的十酷刑內(nèi)容,一卷是齊媛的結(jié)案卷宗,一卷是齊父所著的風(fēng)光雜錄。

        花一棠手里還捏著一卷軸書,指甲在軸書的綁繩上摳啊摳。

        林隨安吸了口氣,想說點什么,可她一個半社恐,本就不擅長聊天,搜腸刮肚,也沒找到適合的話,只能以嘆氣結(jié)尾。

        花一棠的眼睫輕顫,雙手捏著軸書放上桌案,良久,道,“我并沒有找到祁元笙替自己和東晁改換戶籍身份的證據(jù),”他解開軸書綁繩,拉開,軸書里空白一片,“祁元笙做的非常完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說的證據(jù)都是詐他的。”

        林隨安瞪大了眼睛。

        “若我不詐他,若我不把他逼得那么緊,他就不會選了絕路。”

        林隨安沉默片刻,將顫抖的左手放在了花一棠眼前,花一棠猛地抬眼,“你的手怎么了?”

        “一直在發(fā)抖,無法用力,”林隨安嘗試攥緊拳頭,還是失敗,“因為一個鮮活跳動的生命就是從這只手里消失的。”

        “不怪你!我看見了,是祁元笙自己掰開了你的手指!”說到這,花一棠聲音不由一哽。

        林隨安大大張開五根手指,似是勸慰花一棠,又似是說給自己聽,“他那么聰明,能推倒不可一世的馮氏,能將花氏利用的淋漓盡致,又怎么會被你一兩句話騙到?”林隨安再一次蜷縮手指,這一次,終于握緊了,停止了顫抖,“其實,他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結(jié)局。”

        花一棠盯著林隨安的手,睫毛微微顫動。

        林隨安:“祁元笙的遭遇太過慘烈,自是令人同情悲憤,可他手上亦有無辜人的血。”

        花一棠幽幽嘆道:“……陳竹……”

        “嚴(yán)鶴和蔣宏文死不足惜,但在祁元笙舉起刀殺死陳竹的那一刻,他就變成了與馮氏一樣的殺人兇手。”林隨安低聲道,“這才是最悲哀的。”

        屋內(nèi)靜了下來,窗扇咔咔作響,外面起風(fēng)了。

        花一棠站起身,赤腳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金色的樹葉被風(fēng)揚了起來,打著旋兒落到他的掌心,未等捉住,又飛走了。

        花一棠抬頭看著枝葉,良久,轉(zhuǎn)過頭,眸光明亮如星辰。

        “你想吃什么?我請你。”

        林隨安躺在了軟墊上:“免了。我剛吃過早飯,怕積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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