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緊張，我就是隨口問問。”林嬛輕笑一聲，點到為止，看他窘迫的樣子樂此不疲。

　　“嬛兒姐姐，其實……”

　　“不必勉強。以我的立場，寧愿不知，也不愿被欺騙和搪塞；但作為朋友，我尊重你的判斷和選擇。”

　　眼前少女的眸子前所未有的明亮且深邃，將他猶豫不決的心思完全洞察。

　　梁天竟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盡管懷揣著一絲愧疚。

　　兩個人相處，距離的分寸是極難把握的，手足、夫妻尚不能坦誠相待、無話不說。

　　近一些，雙方都拘束；遠一點，又過于生疏。

　　梁天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一直想著怎么瞞天過海，卻忽略了林嬛、藍溪他們，幾乎從沒有尋根問底過。

　　這些偶然結識的朋友，出乎意料得可靠，或許自己的心態也該變一變了，不該牽絆于前世，對他人總懷著戒心；也不該自視清高，忽略一些十分淺顯明白的善意。

　　他個性極驕傲，從不喜仰仗別人，在這個小圈子里，也總是幫襯著大家，故而隱隱在心中，把自己放在了一個更高的位置，不敢輕易將自己的負擔、困惑傾訴或暴露。

　　但其實這是畸形的想法，朋友相交，本無所謂高低貴賤，也沒有誰非得多承受些什么。

　　分享，總是會讓歡愉加倍，苦難折半。

　　林嬛的一番話，切中肯綮地闡述了朋友最真實的立場，讓梁天意識到自己處事不當的同時，也生出一種真切的踏實感。

　　“謝謝你，嬛兒姐姐。”

　　“怎么這么客氣，想說了？”

　　梁天突然的鄭重，讓林嬛為之一怔，但旋即便回過神來，不無調侃地反問。

　　“不了，都是些瑣碎的私事，我可以處理好。”

　　盡管他已經意識到，無需再做一些無謂的欺瞞，但是很多事情，他還是選擇自己承擔，接下來的目光，聚焦在寒鴉王的身上，小妖山中的關系局勢錯綜復雜，甚至還有那位不知名的神獸強者隱藏在暗中窺伺，天人境都未必敢以身犯險，遠不是這些小伙伴們能夠摻和的。

　　“行叭，你總是這般神神秘秘的。”

　　少女不經意間撇了撇嘴，對這個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很久以前，她便發覺他的心思難以捉摸，讓她有一點挫敗，以及，一絲好奇。

　　一路無話。

　　當兩人返回平安鎮的時候，不遠處的摩云山脈已不再妖氣縱橫，看起來一切都復歸平靜。

　　小白也已經回來，此時正頂替了嚴詡師伯的位置，在柜臺后面核算著賬目。

　　平安客棧，可不僅僅只是一處酒樓，它也是風云學宮最大的一處后勤基地，一些基本的修煉資源的供給，包括但不限于兵器、草藥，乃至功法武學，大都會經過這里，與學宮互通有無。

　　這些涉及到非常巨大的源石交易，盡管學宮弟子心性大多能信得過，但身而為人，難免會變、會墮落。

　　嚴詡師伯，輩分和修為皆高，沒有留在學宮培育弟子、頤養天年，也沒有在前線沖鋒陷陣、斬妖除魔，只安心的經營這間小小客棧，便是為了防備這等宵小之事。

　　武道世界，修行資源總是掣肘武者的最大命脈。

　　小白能夠接手一些賬目，多少也能看出嚴詡對他的信任和欣賞。

　　見到兩人回來，小白立即便迎了上來。

　　“梁天哥，師父說你若回來，便去云頂峰一趟。”

　　“宮主大人？”梁天不禁一愣，風希云與他向來沒什么交集，莫非，又是要問詢雪無情之事？

　　他沒有立即動身，宮主大人留言如此，并未圈定時限，也不顯得急迫，個中便有不少可以轉圜的余地。

　　“藍溪回來了嗎？”

　　小白也清楚這一點，并不催促，耐心解答：“回來了，不過又隨師姐出去了，云州邊境上，多少還有些殘存的妖族肆虐。”

　　梁天微微頷首，放心之余，又忍不住琢磨，藍溪這家伙，怎么總愛和夏芷摻和在一起，要不要找個機會提醒他一下呢？

　　雪無情曾說過，意境被徹底掌控之前，總是要承擔反噬的，冰雪意境的副作用，可是封心絕情啊。

　　盡管梁天目前還不知曉，徹底掌控意境具體是個怎樣的概念，但是以蘇梨高段天人境的修為，也依然飽受其擾的狀況看來，實在是很不樂觀。

　　武道之路，漫長且崎嶇，與其耽于情愛，不如好生修行，若有緣，天人境之后再發展也不遲。

　　嗯，這是針對夏師姐特殊情況的合理考量，我卻無需遵守。

　　梁天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道紫衣的身影，默默地補上一句，理直氣壯地雙標。

　　“清風城之亂如何？”

　　“那日我與師姐趕到的時候，戰事基本已經停歇，三頭首領妖靈只余一頭幸存，聽到白云城妖獸敗退的消息，當即便罵罵咧咧地逃竄了。”小白回想到那個場景，頗有些想笑。

　　梁天卻若有所思，妖族的數量雖處在三族之首，卻也因為其中種族復雜導致很難齊心，白云城一戰，妖獸群一敗，便各自潰逃，竟無一只趕往清風城妄圖合兵一處，個中嫌隙可見一斑。

　　現在看來，這一次妖獸作亂，真正有組織、形成威脅的也就這白云、清風兩股勢力，其他沿線大抵都是慌不擇路下的小打小鬧。

　　也不知道，小妖山中，如今又是什么模樣，會是如他所料那般，雪翅云獅一族和暗夜寒鴉族群徹底開戰了么？

　　等見過宮主大人之后，便再去一探吧，梁天暗暗下定決心，一番波折，自己也再非吳下阿蒙，八云境的九源池，巔峰戰力已經足以媲美中高段層次的蛻凡境了。

　　天人境的心神，輔之以《雪相無形》，哪怕再遇到上次的情況，同等層次的靈魂力量，花點時間也很容易擺脫，安全自當無虞。

　　“那我先回學宮面見宮主，嬛兒姐姐，你作何打算？”

　　林嬛露出孺慕之色：“我也一道回去，大半年了，唯恐師父擔憂。”

　　看得出來，云華長老對她確實很好。

　　辭別小白，兩人來到二樓廂房，借助虛空定點挪移大陣，轉瞬間便回到了學宮。

　　這座陣法，是五行級別的陣法，按理說，現在的梁天已經算是準五行陣師了，只待鐫刻出一道五行符文轉正之后，便可以修習布置，只是這段時日忙于修煉，還未來得及騰出手，解開柳木所贈玉簡上的，第二道封禁。

　　林嬛回了明秀峰，梁天升起白云，向云頂峰悠悠而去。

　　平坦的山頂，演武場依舊，只是其中弟子，似乎又換了幾個新面孔，甚至有幾個，還沒有開始沖穴辟脈、踏上修行之路。

　　“梁師弟，別來無恙！”

　　一道熟悉的魁梧身影走來招呼道。

　　“喬師兄，當初在此一別，數年未曾相見。”

　　梁天款款回禮，來人正是喬禹，曾與他槍劍爭鋒過的云頂峰上二師兄。

　　“誰說不是呢，不過走上這武道之路，本就聚少離多。梁師弟，師父交代過，你若是來了，可直接去主殿見他。”

　　“多謝告知，對了，這些弟子……”

　　梁天欲言又止。

　　不過暗示已然到位，喬禹解釋道：“都是我的師弟妹們，妖獸作亂，不少武者因此失去了性命，這些孩子的家人大都是流浪武者，從此無依無靠，師父便將他們領了回來收為弟子。不瞞梁師弟，我也是這般出身。”

　　“原是如此，我并非有意冒犯。”梁天露出歉意的神情。

　　喬禹擺擺手道：“無妨，師父待我們極好，思及往事，我也可作笑談。”

　　梁天很是敬重他的態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正視和忘卻苦難的，負重而行既成事實，選擇豁達樂觀的狀態才最難能可貴。

　　揮手與喬禹告別，梁天一邊向主殿走去，一邊忍不住回想，雪無情的記憶中，風希云也是蘇梨撿回來的，流浪武者的遺留之子。

　　這數百年的時光，仿佛是一道巨大的輪回，宮主大人坐在和蘇梨一樣的位置上，做著同樣的事。

　　好，又不好。

　　小師姐曾說過，風叔叔最喜皺眉，感覺太過沉重。

　　人的壽命，本就短暫，修行問長生，卻未見幾人長生。

　　用淺薄短暫的生命去承載往事的次次輪回，太枯燥，也太孤苦。

　　為往事所累的師父，偏又教出了看淡往事的弟子，這一幕，有點感動，有點凄涼。

　　風希云的性格，梁天多少也還記得，中正且板直，是個實心眼，他認定的事情，不易更改，且不可否認地，會行正義之事。

　　在這充斥著動蕩的云州，他就是英雄，就是救世主，名副其實。

　　可平心而論，最后，卻只是，苦了他一個而已。

　　這是一個挺絕望的困境，因為從頭至尾，都是他的自我為難和自我沉溺，卻又無法自己打破。

　　如果換做是我，會做出什么選擇呢？

　　梁天忍不住地想，隨即又搖頭失笑，以他實際的心理年齡，和飽經風霜的成熟閱歷，能極大牽動起他的情緒的事情，恐怕還真不多。

　　主殿里。

　　數百年前的陳設未曾有一絲一毫的更改。

　　上首軟塌，一道身影正安靜盤坐，孤獨而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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