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接下來的日子, 任斯年一直有些忐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做賊心虛,任斯年老覺得厲浩老師看他的眼神帶著審慎,似乎總在盯著他做事,時不時冒出一兩句莫名其妙的話:
“沒有科研成果不可怕, 要將心思用在正道上。”
“新中國的科學家, 應該心懷朝陽, 紅心向黨,要走出一條又紅又專的科研之路。”
夜深人靜之時, 任斯年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將腿高高翹起,雙手交叉墊在腦后,看著月光傾瀉在瘦弱的春蘭之上, 陷入沉思。
若是自己給林滿慧的春蘭下藥的事情敗露,依厲浩老師眼里容不得砂子的個性, 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指著自己的鼻子臭罵。現在看這架勢,也不像是東窗事發的樣子,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而且,就算敗露又如何?誰能指證是自己干的?氫氧化鈣遇水即化,生成的碳酸鈣融入土壤, 令其更為蓬松,只要不測試酸堿度,誰能發現土壤發生了巨變?
慢性毒藥的意思, 就是一天兩天、一周兩周根本看不出問題,只有會發現蘭花有些蔫蔫的, 沒精打彩, 久而久之爛根、黃葉現象出現, 才會讓養花人警覺。
想到這里,任斯年嘴角帶笑,輕輕合上眼簾,似乎看到林滿慧哭哭啼啼抱著蘭花上實驗室求助:老師你幫我看看,春蘭到底怎么了?
到那個時候,幫還是不幫呢?任斯年差點要笑出聲來,自言自語道:“如果她態度好,那我就點撥一下,測試土壤酸堿度,再教育教育她:不是跟你說過嗎?要酸性土壤,你看你,還是得相信科學,不能總是自以為是!”
越想越開心,那顆嫉妒的心終于得到平復,一陣“哈哈哈哈……”的笑聲越來越響亮,蘭花葉片被震動,有氣無力地抖動著,取芽頭的位置已經有黑化的趨勢,但卻沒有得到任斯年的重視。
過了兩天,送走滇省來的專家之后,林滿慧將蘭花抱回家,沒有再出現在任斯年的視線之中。只偶爾會有一些消息傳到任斯年的耳朵里。
“老師,是不是不應該隨意換環境啊?春蘭有點沒精神。”
“師兄,春蘭的葉片這兩天沒以前那么挺直了。”
“這都十月了,怎么春蘭還沒有發芽頭?”
越聽越歡喜,任斯年終于放下心來:顯然氫氧化鈣已經奏效,一切盡在掌控中。
人逢喜事精神爽,實驗室恒溫箱里培育出來的野生蘭花側芽終于活了一個!任斯年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將這顆珍貴的側芽栽進精心準備的培養基中,等待它發葉、生長。
等到兩個月過去,這顆側芽吐出新綠,看到小小嫩葉邊緣那一絲淺淺的黃色,任斯年歡喜地跳了起來:金邊基因保留下來了!
所有的資料都保存完整,所有的實驗過程都詳細記錄,一篇論文就此完成。
當這篇名為《變異野生蘭花繁殖技術研究》的論文寄到當時國內頂尖花卉研究期刊編輯部時,《華國花卉》編輯部沸騰了。
總編激動地一拍桌子:竟然有人能夠培育成功變異野生蘭花,還能將變異基因保留下來,這在國內,不!國際上都是罕見的!馬上安排刊發。
再一看寄信地址,湘省、軍山農場農科所?這個我熟啊。于是,一個電話便打到了農科所所長辦公室。
十二月,天氣漸冷。
清晨六點,氣溫尚低,手腳剛伸出溫暖的被窩便感覺身上一陣發寒。厲浩年紀大了關節不太好,起床后穿好毛衣、棉襖、棉褲、棉鞋,坐在床沿搓了搓手這才站起身來。
陳淑儀一向淺眠,昨晚輾轉反側了半天方才睡著,這會正迷糊,翻了個身嘟囔了幾句沒有醒。厲浩伸出手在她肩膀處壓了壓被角,起身離開臥室。
真冷!呵出一口氣就能看到白霧在眼前彌散。
厲浩有些擔憂花卉基地里正在培育的蘭花,更擔憂林滿慧養的花。春蘭不耐低溫,低于零下的話得采取保暖措施,不知道那盆將要參加蘭花展覽會的春蘭情況如何。
厲浩在客廳活動手腳,打了套八段錦之后方才覺得全身有了熱氣。打開窗戶看看室外,沒有下雪,但打了霜,地面小草籠上層薄薄的白霧。
湘省就是這點不好,冬天沒有暖氣。一到十二月底、一月,凍得人直抽抽,只能靠烤炭火取暖。厲浩是北方人,習慣了暖炕、進屋脫衣,來湘省二十幾年了,到冬天依然有些不適應。
看看掛在客廳的溫度計,室內溫度只有2度。厲浩終歸還是不放心,戴上頂棉帽子、再圍上條大圍巾,便出了門。
從樓梯間推出自行車,厲浩走進一片白霧之中。
四周很安靜,四處都彌散著奶白色的霧氣,騎車速度一快,那霧氣便迎面撞了上來,撲打在臉上濕冷濕冷的。
悶頭騎行半個小時,后背漸漸有了汗意,厲浩將圍巾扯了下來,順手丟進前面的筐子,再騎十分鐘,帽子也摘了下來。
眼前的景色漸漸清晰起來,一棟棟整齊排列的紅色磚瓦房出現在路邊,這是三農場的連脊房。
厲浩看看手表,已經七點,上班、上學的人差不多都應該起來了。他按響自行車鈴鐺,一直騎到最后一棟房子前,一眼便看到林景嚴穿著件深藍色毛衣,打著呵欠,舉著漱口杯蹲在檐廊下刷牙。
厲浩停好車,喚了聲:“林景嚴。”
林景嚴抬起頭,眨了眨眼睛,滿嘴的白色泡沫,含糊不清地說道:“厲教授,您怎么來了?”這一大早上的,怎么教授跑家里來了?
厲浩第一句話問的不是人,而是花:“昨晚打霜降溫,春蘭現在怎樣?”
林景嚴用水漱了口,抹了把嘴角的泡沫,站起身,眉眼清朗,身形似修竹一般,這個調皮少年漸漸有了青年的沉穩。
“蘭花好得很,有小妹在,您怕什么呀。”林景嚴覺得厲教授簡直是操閑心、瞎操心。
厲浩道:“春蘭畏寒,室內溫度若是低于2度,得采取一些保暖手段。它剛剛抽花枝,可不能凍壞了。”這可是明年軍山農科所有望沖擊金獎的蘭花,偏偏沒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厲浩不放心啊。
林景嚴笑了笑:“教授您放心吧,蘭花就放在小妹床頭,家里燒了炭爐,暖和得很。”
厲浩點點頭,放了一半心。他繼續問:“林滿慧起來了沒?把蘭花搬出來我看一眼吧。”
林景嚴后退兩步,掀開厚重的棉布門簾,看一眼正屋五屜柜上的大座鐘,不確定地說了句:“七點鐘,小妹應該可以起來了,我去叫她。”
林景勇與林景仁已經起來,一個在廚房忙碌,一個在屋里打掃,只有林滿慧是全家的寶貝,都舍不得喊她起來。
老師一大早過來,三兄弟不敢怠慢,打過招呼之后將厲浩迎進屋,端茶倒水撥亮炭盆中的火頭。厲浩騎了這么久的車,頭頂冒熱氣,根本不怕冷,笑著說:“不必不必,我只看一眼蘭花就走。”
林滿慧正在床上做美夢呢,天氣一冷她整個人就陷入冬眠狀態,窩在溫暖的床上哪里都不想去。閉著眼睛,聞著空氣里清冷的氣息,幸福地嘆息一聲:這才是冬天嘛……
末世的冬天,食物匱乏得可憐,有人餓死、有人凍死、有人在爭搶之中被打死,那個時候的林滿慧無時不刻都在擔憂死亡名單中下一個人就是自己。每個人都在祈禱冬天快點過去,春天萬物復蘇人們才有活路。
現在多好,農場的冬天大家都不再忙碌。林滿慧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起在雞窩撿幾個雞蛋,中午逗弄一下在檐下曬太陽的懶貓,種菜、養花輕輕松松,衣食無憂。
林滿慧覺得現在的日子就是天堂。
聽到五哥喚自己起床的聲音,林滿慧有些不想動,她在被窩里翻了個身,哼哼唧唧地說:“五哥別吵,讓我再睡十分鐘吧。”
林景嚴沒得辦法,只能提高聲音道:“厲老師來了,他要看春蘭。”
尊師重教的教育深入骨髓,林滿慧一聽到“厲老師”三個字,立馬從床上蹦了起來,迅速套上衣服,穿著棉拖鞋便跑出來。
“厲老師,您怎么來了?”
厲老師看著眼前這個頭發蓬松、臉頰紅撲撲的小姑娘,無奈地搖了搖頭:“昨晚氣溫驟降,我擔心你那盆春蘭。”
林滿慧“哦”了一聲,圾拉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進里屋,將一直擺在床頭的春蘭捧出來,擱在正屋的飯桌上。
“老師您放心,春蘭沒事,你看。”
厲浩仔細端詳了半天,看它葉片肥厚,顏色深綠,映襯得葉片邊緣的金邊愈發清晰,金綠兩色交相輝映,耀眼至極。中央有兩根粗大的花枝脫穎而出,帶著綻放的希望。
越看越美,厲浩臉上漸漸浮起一個笑容。
“有沒有做好記錄?”
林滿慧沖林景嚴抬了抬下巴,林景嚴立馬從屋里取出一個筆記本遞給厲浩。翻開來一看,好家伙,除了每天文字描述之外,還有精美繪圖。圖文并茂,將蘭花生長、抽枝的過程記錄得十分詳細。
厲浩臉上的笑容更盛,將筆記本合上,贊了一句:“畫得不錯。”
林滿慧笑著說:“這是胡大志畫的,他繪畫挺有天分。”
厲浩點點頭:“文字優美準確,看來是吳媛媛寫的,你們這個小組配合得很默契。”
停頓一下,厲浩補充了一句:“等春蘭開花,將資料整理完整,我幫你們投稿,發表在《華國花卉》上,讓全國人民看看,軍山農場中學的三個初中生,成功培育野生變異蘭花。”
林滿慧并不在意這些虛名,伸出手在嘴上拍了拍,努力克制住打呵欠的念頭。
厲浩看到蘭花無恙,再看到徒弟剛起床的慵懶模樣,不由得哈哈一笑:“好,我走了,你也趕緊梳洗吃飯準備上學吧。”
林滿慧送他出來,悄悄說:“老師,你可千萬別透了底,就說蘭花還沒開花,可能沒辦法參加蘭花展覽會。先讓任師兄跳一跳,跳得越高,摔得才會越慘。”
厲浩斜了她一眼。
林滿慧瞪圓了眼睛,仿佛在說:老師你干嘛這樣看著我?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厲浩猶豫了一下,最后說了一句話:“認真做事,老實做人。滿慧,老師配合你說謊,心里難受呢。”
他那雙眼角生紋的眼睛,眸光中帶著孩童般的清澈。這個一輩子都在與花卉打交道的農學家,有一顆金子般真誠的心。
林滿慧忽然被什么觸動,內心變得柔軟起來。她像個大人一樣嘆了一口氣,呵出的白氣在空中打了個旋,轉瞬消失不見。
“老師,你要是實在不愿意捧殺,那就抓緊時間教育任師兄吧,看他還有沒有救。”
厲浩松了一口氣,欣慰地點頭道:“好好好,我去批評他。”他將手放進口袋,觸碰到一個硬物,想到夫人的囑咐,掏出來交到林滿慧手中。
“這是你師母昨天做的黃油曲奇餅,用盒子裝著一直說要送你吃呢,我給你帶來了。”
林滿慧低頭看著手中精巧的鐵皮餅干盒子,揭開蓋子一股濃濃的小麥粉甜香味,黃油、牛奶、蔗糖的香味混雜在一起,在這個寒冷的冬天簡直就是極致的誘惑。
林滿慧看著眼前疊得整整齊齊、六塊烤得焦黃的曲奇餅干,嘴里有口水在悄悄分泌,她咽了一口口水,笑得十分歡暢:“謝謝老師,謝謝師母!”
厲浩看林滿慧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起來:莫看她有時候顯得老成、思想過于偏激,其實不過是個孩子,慢慢教導一定能造福社會。
帶著這一份好心情,厲浩放心地返回農科所。
剛一進所里,就感覺到大家的情緒有些不一樣。
傳達室的老大爺咧開嘴對他說:“厲教授,恭喜恭喜!”
迎面過來的同事個個笑逐顏開:“老厲,你可藏得深吶~這么好的事也不請客?”
厲浩覺得莫名其妙,一把抓住一個熟人,問道:“你們在說什么?有什么喜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人指著院子中央電線桿上掛的大喇叭,比了個“噓——”的姿勢,“你聽!”
安靜下來,終于聽清楚喇叭里在播放著一則消息。
“同志們,厲浩教授團隊的任斯年助理研究員,培育野生變異蘭花成功,其成果受到高度肯定,即將在國內頂尖期刊發表高水平論文。這是任斯年同志的光榮、厲浩教授團隊的光榮,更是我們農科所的光榮!”
培育野生變異蘭花?
即將發表高水平論文?
厲浩感覺腦子里有什么炸開,完全無法思考。他作為科研團隊的帶頭人,竟然連底下成員的研究成果即將發表都不知道,簡直可笑。
何況,野生變異蘭花不是一直是林滿慧在負責培育嗎?什么時候成了任斯年的成果?
科學研究的道路上,絕對不允許出現弄虛作假的情況!
想到這里,厲浩臉色變得鐵青,松開抓住同事的手,大踏步向廣播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咬牙道:“荒謬!可笑!”
幾分鐘之后,廣播里傳來一陣雜音。
“吱——”一陣刺耳的聲響從喇叭里傳出,整個農科所的人都恨不得捂住耳朵。
過一會兒,廣播里傳來厲浩嚴肅的聲音:“大家好,我是厲浩。”
咦?厲教授向來低調,不愿意在公開場合發言,今天怎么主動跑到廣播室里發表言論了?
正是八點上班的時間,所有人不是在上班的路上,就是換好衣服坐進辦公室、走進實驗室,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農科所的喇叭聲音很有穿透力,實驗大樓的走廊上站滿了人,都仰著頭望向那個高高懸掛的大喇叭。
“關于剛才廣播站播報的喜訊,我有幾點聲明。”厲浩的聲音從廣播里放出,顯得非常厚重,聽在耳朵里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陳淑儀站在一樓走廊,皺眉凝神細聽,旁邊的人問:“你家老厲怎么了?”陳淑儀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問。
“第一,任斯年同志即將發表論文一事,我并不知情。我不對其真實性做任何保證。”
一片嘩然。
這是老師與學生之間的斗爭嗎?按照農科所的要求,科研團隊發表任何成果都必須由團隊負責人當通訊作者,對其實驗過程的真實性、科學性負責。任斯年這篇論文竟然沒有告訴厲浩?那就難怪厲浩要生氣。
“第二,我們團隊目前所進行的野生變異蘭花培育工作還在進行中,所有實驗數據均由今年萌芽計劃的三位同學記錄,主導者為林滿慧,未經她的允許旁人無權公布任何數據。”
農科所最近難得有八卦,厲浩這一番發言頓時在所里傳的沸沸揚揚,有人跑去通知正在實驗室整理資料的任斯年。
任斯年一聽,整張臉都變綠了,沖到走廊聽了個尾巴,頓時氣不打一處出,狠狠將手中試管向地面一砸。
“哐呲——”玻璃碎裂的聲音傳來,宛如任斯年那憤怒的心。
旁邊有人在勸他。
“小任啊,厲浩那到底是你的老師,你怎么能擅自發表成果?”
“對啊,厲教授是個好人,又不是那種壓榨學生搶成果的人,你這么做肯定傷了他的心。”
“師生哪有隔夜仇,你和老師好好說說,解釋清楚嘛,畢竟論文還沒有發表不是嗎?”
聽到這樣的話,任斯年的面孔有些扭曲。
人人都說厲教授是好人,可為什么他對自己不冷不熱,對林滿慧那三個初中生卻像親生孩子一樣?
如果不是厲教授團隊參與,林滿慧光是從山上挖一兜蘭花憑什么能夠去參加全國的比賽?可是厲教授偏偏就非要把林滿慧的名字廣而告之,任何數據發表必須獲得她的同意。
難道野生蘭花是林滿慧的專利?別人就不能培養?
林滿慧不過是個黃口小兒,憑什么我養盆蘭花還得要她同意,論文發表需要她同意?所有的數據,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
想到這里,任斯年挺直了腰,脫下身上的白色大褂,快步向廣播室走去。
他捏著拳頭走進一樓廣播室,惡狠狠的盯著端坐不動的厲浩,口氣很沖地質問:“為什么?”
廣播室的小辛是個年輕姑娘,嚇得面色蒼白,哆嗦著說道:“你們,你們不要吵……”
厲浩脾氣上來也是不由人,不然也不會一沖動就到廣播室發布聲明。他看著眼前這個怒氣沖沖的年輕人,冷笑道:“為什么?我倒想問問你為什么呢?”
小小的廣播室里三個人,各懷心思,卻沒有一個人記得把廣播關掉。師徒兩人的對話就這樣傳到農科所的每一個角落。
任斯年右手搭在左手手背,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禮貌,但他的聲音卻暴露出內心的不滿:“老師,我的確投了論文即將發表,但是所有的數據都是我自己在實驗室獲取的,難道我的數據發表還需要您的首肯才能公布嗎?”
厲浩淡淡道:“你跳過我投稿,沒有問題,但同樣的,論文不要加我的名字,我對所有過程不負責。”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厲浩不是嫉賢妒能之人,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沾了你的光。你發你的論文,我種我的花,各做各的事。旁人也不必恭喜我,直接恭喜你就行!”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厲教授劃清界限的話,任斯年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
自己大學畢業之后分配到農科所當厲浩的研究生,助理研究員,一切順利。在他的內心里一直對厲浩既依賴又尊敬,他只是不服氣幾個初中生壓他一頭,并沒有要與厲浩分道揚鑣的意思啊。
他羽翼未豐,厲浩的資源還沒有完全交到他手上,現在脫離團隊,有百害而無不利。
想到這里,任斯年的面色變得煞白,嘴唇顫抖,態度變得謙卑:“老師!我不是有意的,先前只是心里沒底想試試看能不能用。如果刊發,肯定您是第一作者,我永遠是您的學生。”
厲浩今天被莫名其妙的一陣恭喜聲惹發了脾氣,他為人清正,最恨背后搗鬼,一想到這個欺瞞自己的人還是親手帶出來的研究生,怒火攻心,哪里還顧得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直接開噴:
“不必了!你的數據,你的論文,厲浩本人半點功勞都沒有,可不敢署名。別說第一作者,第五第六都沒有必要!”
厲浩決絕的語言似乎是一記耳光,狠狠地抽打在任斯年的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襲來,任斯年忽然心虛氣短起來:“老師,我錯了!您不要生氣…”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廣播室門外傳來:“老厲,教育學生也不必通過廣播廣而告之吧?”
一道瘦小卻精氣神十足的身影走了進來,這是農科所的一把手汪正新所長。他快步走到廣播室的話筒旁,迅速關掉開關。
“嗞……”一道刺耳的電流聲之后,一切歸于平靜。
厲浩和任斯年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同時發出一聲:“哎呀!”
汪所長哈哈一笑:“我們農科所很久都沒有這么熱鬧了,外面一群人都豎著耳朵聽你們師生吵架呢。要我說啊,學術研究的道路上哪里少得了爭論?真理總是越辯越清晰嘛。”
說完,汪所長走到門口,沖著外面的人群吼了一句:“上班了啊,散了!”
待得人群散開,汪所長意味深長地說:“兩個人爭不出長短,不如我來當個裁判?走!到辦公室聊聊。”
就這樣,厲浩與任斯年,汪所長三個人坐在了一起。
汪所長屁股還沒坐穩,上來先承認錯誤:“老厲啊,是我的工作疏忽。《華夏花卉》雜志的戴主編看到小任的論文太過興奮,一大早給我打電話,我呢,也沒來得及和你、小任溝通就直接讓秘書寫篇新聞稿送到廣播站播報。
咱們農科所最近都在田間地頭忙碌,論文發得少,業界顯得比較低調,兄弟院所都快把我們遺忘了。原想著這是件揚眉吐氣的好事情,廣播一下鼓舞士氣。沒想到論文還沒發,細節沒有公布,欠妥欠妥,抱歉抱歉!”
聽到領導道歉,任斯年站在一旁不敢說話,厲浩卻是慢條斯理的說道:“一切沒有公布的成果,沒有經過科學驗證的成果,都不適合大肆宣揚,這一次本來就是你工作不到位。”
汪所長打了個哈哈:“老厲啊,你還是這么個直脾氣。”
厲浩點了點頭:“行吧,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事情多的很。”說罷他看都沒看任斯年,起身準備離開。
任斯年仿佛被拋棄的孩子,可憐巴巴地擋在厲浩面前,懇求的喊了一聲:“老師!”
汪所長拉住厲浩,道:“老厲,培養一個青年人才不容易,成長道路上犯點錯在所難免,你何苦對他甩臉子?”
厲浩想了想,一屁股坐下,道:“行,那就關起門來教育教育?”
任斯年忙道:“老師您只管責罵,我一定努力改正錯誤。”
厲浩正色道:“我有幾件事要問個清楚。”
任斯年恭敬彎腰:“您請說。”
“第一件事,你說論文數據是自己完成的,請你提供原始樣本我看看。如果不是弄虛作假,我允許你獨立發表。”
任斯年壓著心中的興奮,從自己的辦公室搬出那盆藏得很深的春蘭放在辦公室桌面,并將剛剛成活的芽頭擺在厲浩眼前。
他激動得手都在發抖,就是這個時候!他藏了這么久,不就是在等待一個機會,讓老師刮目相看嗎?
“老師,野生變異蘭花不是只有林滿慧能夠養活,我也能!而且,我還通過科學方法,進行了三次實驗,共取三個芽頭,十個側芽,培育成功一枚側芽,所有的記錄都很清晰。”
厲浩看著眼前這盆春蘭,瘦弱,枯黃,金邊極淡,取芽頭的位置已經發黑腐爛,與林滿慧養護的那盆蘭花簡直是天壤之別。
厲浩查看了一眼數據記錄,的確是任斯年獨立完成,只不過每一步都能清晰地看出一點:借鑒過林滿慧小組的培育記錄。
他圍著春蘭轉了個圈,指著發黑部位道:“為了取芽頭,獲得實驗成功,你就要這盆蘭花的命,是不是?”
任斯年沒有等到老師的贊賞,反而聽到一句質疑,腦子里那根一直繃著的弦忽然斷裂。他抬起頭看著厲浩,眼中閃著憤怒。
“反正我做什么都不對是吧?哪怕我也養活野生變異春蘭,通過科學方法保留變異基因,您也永遠只會看到我的不足,忽略我的努力是不是?老師,為什么林滿慧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做什么都是天才,我卻屁都不是!”
汪所長看著任斯年,表情十分嚴肅:“小任你這么說就思想不對頭啊。科學研究本就是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厲教授指出你的不足是為了你更好的成長,你怎么就覺得他是偏心?
要說偏心,萌芽計劃只是人才培養的第二梯隊,厲教授肯罵你指正你的問題,那是偏心你才對嘛。”
批評完任斯年,汪所長轉過頭教育厲浩:“老厲啊,不是我說你,最近你的確忽視了小任。養花與花卉研究不是一回事,我知道林滿慧那盆春蘭夠資格參賽,但是任斯年能夠利用蘭花快速繁殖技術成功培養出保留變異基因的蘭花,這就是國家一流的水平,這樣開創性的勝利值得肯定!”
聽到終于有人肯定自己,任斯年心中暖和了不少。他眉毛一挑,哼了一聲:“那林滿慧養蘭花都不敢拿到農科所來,聽說花沒開,芽也沒發,哪里能夠明年三月參賽?老師您不如讓我用心培養這盆新芽,有論文打底,說不定能靠葉藝取勝。”
汪所長“哦?”了一聲,“這個情況我不了解,如果那盆春蘭連花都開不了,恐怕真沒必須浪費一個參賽指標。”
想到林滿慧對任斯年的捧殺計劃,厲浩不由得暗自嘆息,慢慢道:“好,第一件事我已經清楚,你悄悄實驗,終獲成功,渴望得到肯定,我能理解。還是那句話,你發你的論文,我不阻止,但我也不沾光。”
汪所長聽到這里,也沒有辦法再多說什么,訓斥任斯年道:“你既然是厲教授科研團隊的,就該按照規則行事。培育野生蘭花很正常,為什么要悄悄地做呢?為什么論文投稿之前不請厲教授把關呢?”
任斯年張口結舌,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解釋。原本以為一鳴驚人之后會引來無數艷羨目光,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真是憋屈得很。
還能怎么辦?只有繼續認錯。任斯年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面色有些僵硬:“是是是,我的錯。我原本只是害怕實驗不成功反而惹人笑話,卻忘記了我們是一個團隊,應該團結協作共同進退。”
厲浩嗤笑一聲,看向任斯年的眼神變得疏離。
他哪里會看不出來任斯年的野心?什么害怕實驗不成功惹人笑話,這都是借口。每個人在開始實驗之前誰敢說一定會成功?失敗乃成功之母,任斯年若是個害怕失敗的人,又怎么會年紀輕輕進了農科所,成為助理研究員?
厲浩淡淡道:“談什么團隊?任斯年完全可以單飛,就從這篇論文開始,破格提拔為副研究員,組建自己的班底,一定前程似錦。”
任斯年急得滿頭是汗,哀求道:“老師,老師!您就原諒我這一回吧?”
厲浩擺了擺手:“正好汪所長在這里,今天就說好,任斯年成立新的研究團隊,我底下的人你隨便挑,只要本人同意都可以跟你走。”
汪正新再能言善辯,也沒辦法說服眼前這個一根筋的老教授。他嘆了一口氣,勉強笑道:“這事先放一放,啊,放一放。你剛才不是說有幾件事要問嗎?這才說到一件呢。”
厲浩點了點頭:“第二件,我要問一問這盆春蘭從哪里尋來。”
轟!任斯年心臟一陣急跳……
厲浩后面的話,直接將任斯年釘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萌芽計劃評審時,吳媛媛將野生變異春蘭的尋求過程說得很詳細,我記得十分清楚。
奇蘭峰崖底春蘭多叢,唯有兩株變異帶金邊。胡大志冒著蛇咬的危險挖了這兩兜,連泥帶土一起,一株帶回,另一株因為突發狀況暫時放在崖底竹籃之中。第二天他們回去一看,籃子還在、工具沒丟,但那株春蘭卻不見了。”
任斯年低著頭,佝著腰,整個人一點精神都沒有。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籠在袖中的手在微微顫抖。
汪正新聽到這里,內心升起一股不太好的感覺,抬眸看著厲浩,聽到他繼續往下說:“任斯年,你來告訴我,你這盆悄悄養了半年的野生變異蘭花從何而來?”
任斯年沒有吭聲,依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背,似乎那里開出了一朵喇叭花。
厲浩的聲音里滿是失望:“拿了人家挖的蘭花,半點交代都沒有,這和小偷有什么區別?當時選拔你也在我身旁,為什么不事后說一聲感謝?”
任斯年沒有辦法辯駁,偷拿蘭花原本就是他一時之舉,此刻被老師揭穿,羞愧難當,有心想要解釋兩句,卻發現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
一步錯,步步錯。
任斯年猛地抬頭,眼圈有些發紅:“老師,蘭花的確是我撿了個便宜。當初蘭花孤零零被丟在崖底,如果不是我及時帶回實驗室,能不能活過晚上都不定,所以我覺得沒必要交代。”
厲浩不怒反笑:“按你這個說法,孩子們冒危險挖來的蘭花,被你撿了便宜,反倒要對你說聲謝謝?”
任斯年脖子一梗,不愿意再低頭:“蘭花本是無主之物,誰拿不是一樣?我覺得并沒有做錯什么。”
厲浩現在已經完全看不透任斯年,眼前這個一臉倔強的年青人明明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怎么如此是非不分?
汪正新聽到這里也皺起了眉毛:“小任,雖說蘭花是無主之物,但你既然知道是幾個孩子冒著生命危險挖來,道義上也該說聲感謝。閉口不言、據為己有,那不是欺負人嗎?”
任斯年目光閃動,深呼吸之后終于松開緊握的拳頭,苦笑道:“他們喊我一聲師兄,我也不想欺負人,我只是放不下架子。一開始沒有說,后來更開不了口,于是……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汪正新聽了點點頭,對厲浩道:“老厲啊,小任這回說的倒是句實話。有時候真就是一開始抹不開臉,后來沒有機會,再后來……說了就是錯。”
厲浩右手輕抬:“不必再掩飾,錯了就是錯了。”
任斯年將臉轉向門邊,這一回自己里外不是人,算是把老師得罪狠了。他正在琢磨如何求得老師原諒呢,接下來厲浩問的第三件事卻讓他遍體冰涼。
“最后一件事,我只問一次,你聽清楚了。”厲浩雙目炯炯,牢牢盯著任斯年的側臉,沒有忽視他的每一個微小表情。
“為什么要往林滿慧那盆春蘭中加氫氧化鈣?”
任斯年嘴角抽動,一股寒氣自腳底涌上來,一直竄上頭頂。整個人如被凍住,頭、頸、肩、胳膊、手指……每一分每一寸都僵硬無比,動彈不了半分。
任斯年沒有說話,他的身體雖然不能動彈,但腦子卻在飛速地運轉:要不要說實話?
不行!如果承認這事,豈不是被抓住個天大的錯處?只要我不承認,誰也無法給我定罪。時間過了這么久,證據什么的早就銷毀,絕對不能承認。
想到這里,任斯年下定決定,斬釘截鐵地回答道:“老師您聽誰說的?我干嘛要往蘭花土壤中加氫氧化鈣?我也是養花人,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厲浩心中一片悲涼,眼神里透著濃濃的失望:“我只問一次,你想好自己的回答了嗎?”
任斯年嗓子干澀無比,但卻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他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口水,點頭道:“老師,我以我的人格擔保,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汪正新聽到這里,將信將疑地看向厲浩:“老厲,任斯年作為團隊成員應該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厲浩搖了搖頭,深深地看了任斯年一眼,站起身對汪正新說:“把任斯年從我的團隊中分出去吧,我全當沒有這個研究生。此后他是他,我是我,不必再交往了!”
說罷,不顧汪正新的挽留,從任斯年身邊走過,推開門,大踏步離開。
厲浩就這樣離開任斯年的視線,背影絕決,帶著一份說不出來的蕭索之意。
任斯年站在原地,內心瘋狂地叫囂著:
為什么輕易地將我定罪,一句解釋都不肯聽?
為什么輕易就將我舍棄,一句挽留也沒有?
為什么十年師生情就這樣一筆勾銷,一點遺憾都沒有?
可是,厲浩根本沒有給任斯年狡辯的機會,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如果任斯年在自己詢問的時候感到羞愧、承認錯誤,他愿意再給任斯年一次機會。可惜,任斯年信誓旦旦,以人格為籌碼百般狡辯。
一個做錯了事卻不愿意承認的人;
一個野心勃勃,不惜損人利己的人;
一個把別人當傻瓜、自以為聰明的人。
這樣的學生,不是為師者的榮光,而是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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