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璧人
宗人府大牢內。
昌寧和衛郡王對峙。
昌寧的臉上很平靜。
面對這個昔日的長輩,如今的敵人,她倒也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
大概她心里早就明白,身在皇家,感情是最不值一提的。
“你到處斂財,就是因為想要取代我,自己為王嗎?”
比起當日在顏為面前的失控,衛郡王此刻安定了許多。
“楊時,當年我父王帶兵征戰沙場,為太/祖打下了大榮國的江山,而且他明明比英王年長,可是太/祖卻認為父王勇猛有余,然仁心不足,難堪帝王之任,最后立了英王為儲君。”
英王就是昌寧的皇爺爺,這件事她也聽說過。
“這些也都算了,父王也都忍下來了,向弟稱臣也就罷了,但是誰知道他的后代不僅僅一代代被打壓,一代代被削爵,你父王殯天的時候,本以為他終會把帝位傳給其他王子,誰知道,他還是有私心,竟傳給了自己的女兒。”
“削爵之事,乃是祖宗法制,并非是我定的。”
“更何況,父皇就算不把帝位傳給我這個女兒,而是傳給其他兄弟,也輪不到你來當皇帝。”
“哼,父親當年明明手握兵權,明明離帝位只有一步之遙,到如今,我這一族卻是漸漸遠離了王朝的中心地位。到最后還要被一個女娃娃欺辱。”
昌寧平靜地道:“我怎么欺辱你們了”
“我不過開辟了點地你也要管,還要收我的稅,罰我的銀子。竟然還將我原本三千旦的俸祿減了一千旦,我就問你楊時,你是憑什么如此膽大妄為?若當年沒有我父王打下的江山,你如今怎能坐在這九五之尊之位上獨斷專行?這天下本不該是你的天下。”
聽聞這話,昌寧挑了挑眉,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動,“孔子曾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當年我皇爺爺承地位,是太/祖親自下召,群臣百官皆認可的,你今日又有什么名目來指責說當年王位本該屬于你父王?”
“再者,我雖然是一介女子,但也是我父王親生的嫡女,如何就當不了皇帝,祖宗之法里可有說女子不能稱帝的?”
衛郡王目露兇光地盯著昌寧,咬牙切齒道:“牝雞司晨,陰陽顛倒,大榮國即將大禍臨頭啦!”
一聽這話,張書一把拔劍指向衛郡王,警告他不要大逆不道,以下犯上。
衛郡王一副毫不懼怕的模樣,冷哼一聲,把頭撇向一邊。
昌寧見狀,抬手示意張書放下劍,張書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了劍。
昌寧又道:“這天下說是我楊家的天下,但是楊家真的能因此就無法無天,肆意妄為嗎?”
“所謂楊家的天下不過意味著楊家人需時刻謹記,此一姓,此一家的名聲體面,切不可做有辱家風、門風之事,使大榮楊家天下見笑于天下萬民,見笑于四海諸國,更甚至于被后世萬代恥笑,這才是楊家天下的意義。”
“于我而言,我之所以掌帝位,既不是為謀權力,使天下眾人折服,亦不是為一己之私,貪圖享利,或為后世之子孫謀福祉,謀前程。這天下除了是楊家的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為王者若不仁不義,將以何面目立于天下萬民之前?”
“你如今說得義正言辭,仿佛佛神降臨,不過是因為你是皇帝,不必處處小心謹慎,不必處處講究君臣之卑,也不曾遭人任意欺凌,不得從心。”
“當皇帝就可不必小心謹慎,就可隨心所欲?你當天下萬民、史官言官都是死的嗎?若一個人心中沒有敬畏之心,上不敬畏于天地,下不敬畏于人心,他與那禽獸何異?我不欺人,亦不愿他人欺我,我不欺人,他人又怎可欺我?”
“至于少你那一千旦食俸之事,你說不公,你說亂了禮制,你怎知我宮中沒有縮減用度?我一個君王尚且如此,你一個郡王為何不能?你不過是錦衣玉食享受慣了,自覺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難道不是嗎?你這皇帝怎么當的,不為自己家人謀利也就罷了,竟然還想著法的盤剝我們?你以為你以仁治國,六親不認,國家就能政治清明,一片祥和;世間就沒有以強凌弱,不法不公了嗎?你想得太簡單了,人心遠比你想象的復雜,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聽聞這話,父皇臨終之際說過的話又在昌寧的腦海中回響了起來:“時兒,你哪里都好,就是太過良善了,你從小在宮中長大,有父母親的庇護,我們把你保護得太好了,所以你不知道世間的險惡,以后當了皇帝,一定要多留些心眼,不可全依賴信任別人,該狠心時就得狠心,這就是帝王之道啊。”
出了牢門,顏為正在外面。
昌寧神色并不十分高漲,見了他,只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而后默默地向前走。
顏為見狀沒說什么,他提步跟上,與她慢慢踱步。
昌寧抬頭看向天空,蒼穹如蓋,白亮如新,萬籟皆靜,只有鳥兒在樹梢鳴唱。目之所及并無人影,越是安靜的時刻,越是有一些困惑籠罩心頭。
“剛才我與郡王所言,你可是聽到了?”
顏為溫和地回:“微臣聽到了。”
“你如何想?”
身邊的人靜默片刻,而后溫潤回應:“《三字經》里言道:‘人之初,性本善。’誕世之初,既無教化,亦無禮儀,人們所做的一切皆是出于本能,是以臣以為人本身并無性本善、性本惡之說。”
“至于為何發展出了禮儀教化,引人向善,皆因人有大腦,會思考的緣故,為了有規則可循,為了群居生活,為了協手互助,所以人要守禮。”
昌寧聽著,卻不知他要表達的是什么。
“有人善是因為教化,有人善是因為選擇,有人善是出于同理心,而在微臣看來,圣上卻是善本身。”
顏為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身側之人,“不是因為教化說是正確而去選擇,不因為他人的美譽而去選擇,只是想這么做便這么做了。”
昌寧也停駐,低頭一笑,“愛卿也會說些好聽的話哄朕開心了。”
顏為盯著他,一字一頓無比堅定地說道:“圣上以為微臣說這些話是為了哄圣上開心嗎?”
昌寧也抬頭看著他。
有風從這一刻吹過,撩動了昌寧的發絲,一小撮額發拂過她的眼前,可她卻渾然不覺。
顏為的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和堅定。
好像他會永遠站在她這邊,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都會支持她,維護她,幫助她。
“難道不是嗎?”她問。
顏為輕笑著斂眉垂首,移開了一直膠著在她臉上的視線。
“當然不是,微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他頓了片刻,又道:“所以皇上完全無需在意那些心胸狹隘,只懂自身利益的人,皇上是天子,天下的大義您說了算,他人若不服便打到他服為止。”
昌寧也笑了。
兩人又繼續向前走。
“朕因與衛郡王理念不同而產生了分歧,朕一直以為對的事,可是在他看來卻是不對的。”
“所以皇上因此懷疑自己?”
昌寧點了點頭。
“這個世界本就不公,如果還要少了好人的話,那還有什么希望可言,有的人只專注于自己的利益得失,而有的人心中卻是裝著大愛的,她所看到的是自私之人不曾看到的風景。”
“在微臣看來,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正是有了皇上的體恤萬民,正直善良,文武百官眾臣中,欲為惡者無路可走,欲從善者有所依靠,如此才能政治清明。”
“百官上忠君、忠國,下愛民、恤民,大榮國才能國泰民安。眾臣也正是認為皇上是對的,才一直追隨左右,不是嗎?”
聽完這番話,昌寧感覺沉積在心中的霧霾一掃而凈。
是啊,如果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意志那么脆弱,又哪有資格當皇帝呢!
看著前面相攜緩緩而行的一對背影,遠遠跟在他們后面的桂花,笑得像吃了蜜,皇上和顏大人實在是太般配了。
身邊的張書察覺到了桂花的不尋常,偏頭看了她一眼,問:“你在笑什么?”
“啊?”桂花笑顏如花地看向張書,有點沒反應過來問:“怎么了?”
“我問你在笑什么?”
“哦那個,你頭低一點。”
看著她作勢湊過來,像有什么話要說。
張書停住,偏頭彎腰湊過去。
頃刻間,一股獨屬于女子的淡淡香氣撲鼻而來,張書還沒有反應過來,有輕柔的氣息拂過耳際,然后一個愉悅的聲音低低響起:“你不覺得皇上和顏大人好像一對璧人嗎要是他們能在一起就好了,這樣我的公主就不再是孤身一人。先皇和先皇后也能放心了。”
張書愣了一下,不知為何感覺氣息有些不穩,還有些耳熱,他不自在地站直了身子,隨意“嗯”了一聲。
好像他們相識三年多以來,桂花一直都很關心皇上,卻沒見她為自己考慮過,怎么會有這么傻的女孩子?
張書看著她若有所思。
桂花說了這么多,卻只得了對方一個“嗯”字,心中難免有些不滿,這個人就不能多說些什么嗎?難道在她面前就這么無話可說?
永遠像一個高山一樣守在公主身邊,有危險永遠沖在最前頭,從不忘記自己的職責。
盡責到,當值時連一個眼神也不會多分給別人。
明明認識了這么多年,差不多天天見面,對她卻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不過,此次行刺事件,他確實立了很大功勞。
想到這,桂花從袖中掏出一瓶小瓷瓶,遞給張書。
“張大人,這個給你。”
張書拿手接過,問:“這是什么?”
“前幾日,你為了保護皇上不是受傷了嗎?我這有一瓶藥,是之前皇上賞賜給我的,對傷口愈合很有效用,你拿回去擦呀。”
其實,皇上已經派御醫給他看過了,還賞了不少東西,其中包含了不少補品和藥,他實在不缺這個
但是張書卻鬼使神差地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將小瓷瓶收入懷中。
“多謝”
“不用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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