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艷陽正好，與曾經的陰郁截然不同，感慨間前生往事涌上心頭。

        ……

        八歲時遭逢血雨腥風，一道圣旨下來，曾經的尚書府滿門獲罪。父親和幾位叔伯被賜死，女眷與未成年男丁全部淪為奴籍將發往邊關。

        童年的夜小郎君更單純更嬌小，父母親都憐愛喚他作小夜。

        官兵圍府那天娘親要小夜和哥哥快逃，但他自幼體弱，自己跑不動就索性掩護大哥逃了。

        他又給抓回來，被像小狗一樣塞進個木制囚籠里，同母親一起放在街頭示眾。接連幾天風吹日曬都沒人去管，只隨他們自生自滅。

        母親是大家閨秀哪里能經受這些，羞憤加病痛使她在瓢潑大雨里去了。

        小夜也奄奄一息連哭都哭不出聲音，看著母親叫人用蘆席粗暴卷走，他只能無助地蜷縮在囚車角落。親人們皆離自己遠去，他知道，今后身邊再沒有人愛他呵護他了。

        隨后是高燒和昏迷，有意識的時候小夜覺得自己也要死了，快去見爹娘了，只希望大哥能在這世上安好。

        忽然有一天，干裂的嘴唇被水浸潤，他費力睜眼，雖然太陽已落小夜卻看見一道閃耀的光。

        一個精靈古怪男孩子正用手捧了水喂自己，水滴在他指尖瑩瑩波動，這莫非是幻覺嗎？

        觸感越來越真實，喝的水是甜的，那男孩兒小手有些黑，還帶著泥土味兒。可在小夜卻覺清新好聞，一下打開了麻木的感官。

        喂完水，男孩兒又從懷里掏出塊糕餅，瞧小夜不敢要，就先自己咬一小口。

        他邊嚼邊說：“吃吧，保證沒事兒。我從舅媽廚房偷拿的，她留給自己兩個閨女不讓我看見，城里糕點鋪的招牌點心，好吃著吶！”

        小夜都快餓暈了，再管不得太多，伸手接過狼吞虎咽起來。

        男孩兒等他吃完，眨著一雙骨碌碌大眼好奇地問：“你為什么被關在這兒？”

        小夜莫名覺得男孩兒很親切，他放下戒備，啞著嗓子搖搖頭：“不知道，我沒有做壞事。娘親說爹爹冤枉，我們一家都是冤枉的。”

        “嗯，我看也不像，你這么漂亮肯定不是壞人！”男孩兒亦很篤定自己的判斷。

        瞧看守們都在那邊喝酒吃肉，他抽出根細竹條，對著囚籠上的鎖捅兩捅勾兩勾，之后咔塔一聲，鐵鎖竟然開了。

        男孩兒朝小夜伸出手：“大兵們醉得迷迷糊糊，我帶你跑吧，來呀！……噢，我叫張小瑞，我有個哥們兒皮筋兒認識去鄉下的路，準能把你領出城。”

        那只手臟兮兮，是絕望世界里伸過來的唯一溫暖，令夜小郎君至今難忘。

        可惜曾經的小夜缺乏膽量，猶豫著該不該跑。

        他記得看守頭子就打死過試圖逃離的囚犯，還惡狠狠跟自己說：“小崽子，如果你也想逃，我就用劍把你捅穿，挖出你的心來，再將你尸身掛到城墻上，掛夠了丟下去喂野狗！”

        小夜經常被看守打，是真的怕了。他留著淚直沖張小瑞擺手，又縮回囚車角落不敢動彈。

        張小瑞還要勸，甚至打算拉人出來，忽然自己耳朵一痛，被只大手給揪住了。

        “混賬，片刻沒看見就溜到這兒，越鬧越出格，你想害死全家嗎？”

        揪他的是個身材不高中年男人，張小瑞趕緊捂耳朵求饒：“哎呦好疼，舅舅松手，我下次再不敢了！”

        “你的下次有誰會信，孽障！”

        那男人酸腐地罵一句，把張小瑞拽到自己身后。看看囚車中的小夜嘆口氣，又見看守只當他來找孩子沒甚在意，便悄悄將鐵鎖扣好，拎著張小瑞離開了。

        張小瑞走時扭頭盯向可憐的小夜，滿臉是惋惜無奈。

        后來兩天這個叫張小瑞的男孩兒再沒露面，小夜只能繼續過他生不如死的日子。

        在舉家流放路上，他被山賊劫持了，在山賊營地若干年又飽受驅使奴役遭盡折磨。

        當山賊還要轉賣他時，小夜已萬念俱灰，為免受辱自毀容貌，用尖銳石頭在自己光潔前額劃下一道刺目傷痕。

        山賊見他再無價值惱羞成怒，大冬天將只穿單衣的小夜趕了出去。

        小夜拖一副孱弱身子走進冰天雪地，周身的寒冷疼痛由開始時劇烈最終變得毫無知覺，意識與五感都在逐漸消散。

        臨死前他仿佛又看見了光，看見了父母與兄長，特別是又看到那支雖瘦小卻充滿暖意伸過來的手。

        小夜十幾歲短短生命里只做過一件后悔的事，就是沒能跟那個叫張小瑞的哥哥走。他無望時常想，也許那天走了一切便會不一樣了。

        可后悔已晚，他要再見那哥哥只有希望于來世，人真的會有來世嗎？

        ……

        看似虛妄寄托，沒想到就在小夜身上實現了，他竟然真的能夠重生！

        某天睜開眼發覺自己還在，雖然沒回到禍端未起的幼年但只要活著就有機會。

        重來一次小夜已是夜小郎君，他不想再后悔，告訴自己不管遇到什么艱難情況都不該放棄，家仇未報親人不見，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尤其想再找到那個人，把手交給他讓他握著走下去，走到哪里都可以，永遠不分開！

        夜小郎君來歷非凡，今日從徐府大門踏出，預示他從此為心之向往將走入另一番天地，將開啟一條全新的路了。

        ……

        剛才門口發牌子的歡哥兒端個銅盆，盆內盛了清水，過來鄭鄭重重舉到夜小郎君面前。

        “公子，洗洗臉吧。”

        徐娘子堵著氣，嚴令家中丫鬟小廝誰也不準去送。但歡哥兒不怕，他說公子以前對自己最好，自己是一定要來拜別送行的。

        夜小郎君為招親化了濃妝，此刻同張小瑞給的素淡白衣不太相襯，他很感激歡哥兒想得周到。

        沖歡哥兒笑笑，小郎君在銅盆中掬起清水，極認真地凈起臉來。似是要洗盡鉛華，自此與那些偽善虛榮斷個干凈。

        “愿公子一路順風順水，今后好夢成真！”歡哥兒高聲唱念出來，獻上一份濃濃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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