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百花宴3
疼的。
怎么會不疼。
箭矢插滿了她周身。
背脊十六支,腰側九支,肩頭臂膀七支。
總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卻沒有,因為她護著一具尸體。
甚至尸體的面龐上,還覆著半截帶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從布帛的血跡,抓痕的粗糙,覆蓋位置的不完整,斷定是將死之人所為。
又道,若是尋常人,早該斷氣了。
這女子內家功夫甚深,當是留了一絲內力護著心脈,強撐到了最后。
強撐到最后,給他斂面。
所以,她該有多疼。
疼嗎?
他俯下身,問她。
鮮血彌漫的戰場,秋風颯颯,秋雨作響。
無人應他。
“妾身失儀,只是有些緊張。”這廂是有人回應的。
少女聲色柔媚,嗓音里帶著一股被調|教后的清甜。
往后退開半步,重新屈膝行禮,“謝殿下關心。”
何為失儀?
譬如方才重心不穩跌倒在地的姑娘。
再譬如忍不住笑出聲的兩人。
眼前這位,言辭清晰,還能婉轉謝恩,分明是恃美自謙。
掐著分寸,得體地勾人。
“起身。”蕭晏收回頓在空中的手,垂下時攏在廣袖中的指尖搓了搓,似還能感受到她唇瓣的余溫,和口脂的香膩。
“七郎!”夜色漸起,因隔著距離,抱香亭中的賢妃對此間事看得不甚清晰,話語更是聽不清。
只知道,不過一刻鐘,這好不容易選上來的姑娘就被自己兒子劃去了一半。眼下這個,方才她瞧著蕭晏又是近身,又是觸碰的,唯恐他又出幺蛾子霍亂了去,遂趕緊開口制止。
盧掌事奉上的名冊中,那姑娘的生辰八字是同他最匹配的。
縱是容貌艷了些,只要性子好,便也無妨。
“季氏舉止端莊大方,母妃覺得甚好。”賢妃從抱香亭石階而下。
季氏?
蕭晏瞧了面前人一眼。
也對,眼下自不是她的本名。
便是片刻前盈盈施禮的模樣,也不是她最初的樣子。
她的本來面目是怎樣的?
這個問題,上輩子,在她死后,他窮極余生去追想。
后來總算想明白一些,大概是在被身份揭穿后,和走投無路回來求他時,那兩回是她的真實面貌。
她的嗓音不甜,神情不魅。
她平靜無波地承認自己暗子的身份,同他說,“生死悉聽尊便。”
后來,她又道,“求求你,殿下,救救我的孩子。”說話時,卑怯又無助。
暴露了身份,她為何不求他?
孩子,明明是他倆的,怎么就只是她的?
蕭晏忽得便寒了面色,拂袖轉過身,往抱香亭的方向走去,伸手扶上賢妃。
“母妃且再看看,端莊大方的,大有人在。”
“天仙一般的模樣,沒落進你眼里。”賢妃睨他一眼。
“德言工貌,貌居于末。”蕭晏扶著賢妃,聲音不大,卻足矣讓每個人聽清。
這是直截了當地告訴諸人,他不看重容色。
他也沒看上她。
賢妃聞言微頓,細看了他一眼,只笑了笑,亦未多言。
倒是青州的兩位姑娘如沙漠遇水,絕地逢生,嘴角笑意不可抑制地溢出來。
而蒼山派的三個師姐妹則各自眼風掃過,卻也未變神色,左右有司顏在,便是毀了容也能入這秦王府。
葉照更是無動于衷,當日聞陸晚意會在百花宴中,她遂向霍靖提議改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如今極配蕭晏。
再者,擇選人數不定,也不是只一個,賢妃怎么也會留下她的。
眼下,她的心思重新回到了司顏身上。
讓蕭晏去抱香亭是不可能了,這連賢妃都出了亭子,來到跟前。本還想著若只是蕭晏著了道,且從賢妃入手,許能有所補救。
這下倒好,司顏在右首第一位。按著他們從右而來的路徑,完全可以一下控制母子二人。
夜幕四起,葉照尤覺無力。
只看著他二人一步步走向司顏處,要觀女子顏色。
“今個早些掌燈,本宮仔細瞧瞧皮肉。”賢妃拍著蕭晏的手,柔聲道,“原也都是好姑娘,你都納下也可,就一點,且用心著些。不許欺負了人家。”
蕭晏也沒言語,只挑了挑眉,吩咐掌燈。
未幾,兩隊侍者便齊整地入了水榭長廊。
一隊提著羊角燈,一隊掌著琉璃罩。
燈火燃起,轉眼水榭之上,池中星月失色,周遭亮如白晝。
葉照觀燈盞,辨光焰,又看了眼身側青州姑娘頭上簪的一套四支蝶戀花紅寶石攢珠釵,終于定下心來。
“讓本宮看看。”賢妃被蕭晏扶著,已經在司顏處頓下腳步。
“妾見過娘娘,殿下。娘娘、殿下萬福金安。”司顏盈盈而拜,緩緩抬首。
葉照眼風偏過,確如自己料想一般。
司顏那雙含情目,已經浮上琥珀色。
葉照氣沉丹田,攏在袖中的雙手,提起內勁,轉瞬五指間已是掌風回旋。
靠近青州女的右掌,只凝了一分力,保證既不傷到她被人發覺,又將她那四支珠釵由著掌風牽引,慢慢從她繁茂的發髻中往外齊齊挪出了半寸。
半寸足矣。
這套蝶戀花發釵,蝶身綴著紅寶石,花葉鋪展,則是連城赤金鏤空的織網狀。單插是靈動清麗,齊上便是花葉相接,頂大的一片碎金點點,華貴又不失嬌俏。
而此刻,葉照便是將這片碎金挪了點方向,讓其更加閃爍些。
兩手配合的剛剛好。
挪位成功之際,葉照左手亦是功成。
她處在最左側,半丈之外便是三根燈柱,點著三盞琉璃燈,而燈柱間有鐵絲橫廊,每處橫廊上亦掛著一盞燈盞。
如此便是左側里有等距的五盞燈火。
她之左手所為,便是同樣以掌風牽引著橫廊的兩盞燈火往最中間燈柱靠攏,如此強光照過連成一片的金絲網狀,深深淺淺浮在司顏眼際。
紅寶石的光芒則在聚光的映照下更加流光璀璨。
而葉照本就因前頭蕭晏的唐突撫唇退后了半步,如此正好可身形不移地操控這一切。
凝神又凝力,雖是須臾的功法,她還是感覺整個人仿佛脫了層力。
然而,心中確是歡悅的。
這廂不用她再冷眼觀察,只聽動靜話語便可知曉司顏的煥瞳術被她破了。
“姑娘可是身子不適?”賢妃溫和的聲音響起,看著莫名往后晃了晃的人,關切道。
“回娘娘,妾身無礙,方才、方才是夜間蠅蟲撞了眼睛。”司顏提裙跪首,“娘娘賜罪。”
“莫怕,起來吧。”賢妃瞧她笑了笑,只同蕭晏繼續往左處走來。
秀女們一一行禮,賢妃含笑頷首。
最后,在葉照面前停下。細瞧半晌,忍不住贊道,“是個美人胚子。”
“娘娘謬贊,妾身不敢當。”葉照福了福。
她眼瞼低垂,未將目光落在蕭晏身上,是一副恭謹自持的模樣。
卻莫名聽到了一聲從鼻孔哼出的冷嗤。
葉照微抬的眸光中,看見男人原本含水的桃花眼,凝了層寒霜。也不知是否錯覺,同她對上,他便不冷不熱地瞥了過去。
蕭晏旁若無人,只扶著賢妃孝順道,“母妃,您看中了何人?您做主便是。”
“這么聽話?”賢妃簡直難以置信。
“自然!”蕭晏搖開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眼見對面人又垂了目光,話出口便帶著幾分不快,“但孩兒只要一人。”
葉照的目光便重新落回他身上,還帶著兩分驚疑。
賢妃從抱香亭下來便點了她的名,蕭晏沒有應聲。她猜測左右是入選名額甚多,還要再選幾位。
但無論幾位,總有自個的位置。
然到這一刻,即便改了生辰八字,葉照也有些懸心了。
他就選一個,又對自己各種不滿。
這輩子才初見,葉照絞盡腦汁也想不透,何處得罪了這位天潢貴胄。
“一人?”賢妃亦驚了驚。
她睨著蕭晏半晌,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只嘆了口氣,沖著一側的盧掌事道,“天色已晚,且帶姑娘們下去用膳歇息,本宮同殿下商量了,再傳人。”
一行六人被安置在茂玉軒的東暖閣中,因為蕭晏只擇一人,一時間都沒了聲響,只默默飲茶用膳。
葉照更是沉默。
她不說話,還有另外一重緣故,是受了傷。
方才進屋時,司顏快行了幾步至她身側,竟毫無征兆地拍了她一掌。
若非她反應快,提氣抵御,大抵能被她拍出血來。
饒是如此,這廂她體內尚且真氣滌蕩,喉間翻涌著血腥氣。
“夜風襲人,拂燈聚光,你便不知給我控著燈盞嗎?”司顏密音呵斥,顯然已猜到幾分知曉功法被破的緣故。
目光更是如刀似劍地劃過帶著蝶戀花發釵的姑娘身上。
葉照只作未聞。
小半時辰,賢妃處的姜嬤嬤傳話而來。
言殿下疲乏,不再接見,便在此處由她傳令封品級。
諸人行禮如儀,跪聽王令。
嬤嬤攤開卷宗,滿目含笑,“奉秦王殿下令,封季氏為六品孺人。”
“謝……”葉照松下一口氣,正欲謝恩。然話還未說完,姜嬤嬤卻還在宣讀。
“封王氏、肖氏、孟氏為七品昭訓。”
蕭晏居然納了四人。
除了葉照,還有三人。
而這三位不是旁人,皆是和她一樣化作他姓的蒼山派弟子。
她的師姐們。
明明破了司顏的惑瞳術,怎會如此?
“季孺人,請吧。”未容葉照反應,姜嬤嬤行至身側,恭謹引過她。
葉照滿腹狐疑尚且來不及思慮,這廂聞言,更是莫名。
“敢問嬤嬤,去往何處?”
“沐浴熏香。”姜嬤嬤同盧掌事對視一眼,看著面前又美又憐的姑娘,眼角的皺紋因笑得歡喜而更加深刻,“孺人大喜了,殿下今夜召您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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