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試探
翌日寅時三刻,蕭晏便已起身。
葉照同他一道睜開的眼,看滴漏時辰,知曉他要上朝去,遂下榻給他拿朝服。
上輩子偶爾磨不過他,也曾來清輝臺小住,蕭晏當季的衣衫都歸置在右首通鋪耳房中,葉照是知曉的。
然才踏出一步,她便下意識收住了腳,輕聲道,“不知殿下衣袍在何處,妾身去取。”
蕭晏翻了翻袖角,抬眼告訴她位置。
須臾,葉照捧著衣衫回來,眉宇卻蹙著。
當是蕭晏久病未上朝,許久不穿朝服。這衣袍雖理得規整,不曾落灰。但也沒有熨帖,袍擺尚有折痕,領口處還有一塊邊角翹著。如此上身,顯然不合禮數。
“怎么了?”蕭晏問。
葉照指著衣衫如實稟告。
“讓司制過來。”蕭晏扣著案幾沖門外喚人。
“那妾先伺候殿下梳洗。”
蕭晏嗯了聲,靠在一旁的座塌上,抽了本書看。
葉照比不得他,提個嗓門就能使喚人。只規矩行至門邊,溫聲傳話。
話畢轉身,尤見屋內燈下,蕭晏側臉溫潤,鬢如刀裁,鳳眸凝光落在書卷上。
屋中只有他二人,葉照突然便覺得有些尷尬,不知說什么好。
只咬了咬唇,回身對守夜侍者吩咐道,“揀些殿下素日愛吃的膳食送來。”
“等等,再問一問醫官,可有湯藥要用?是膳前用還是膳后用?別同早膳沖撞了。”
還未至平旦,晨曦未露,外頭烏蒙蒙一片,靜得很。
她聲音低柔,蕭晏卻還是聽得清晰。
蕭晏聽清了,便開口追話。
“請蘇神醫侍藥。”
“早膳送兩份,添一盞阿膠羹”
這清輝臺二十年來,頭回入住女子,哪怕是一個六品孺人,府中侍者也不敢怠慢。故而這一夜由從賢妃處撥來的掌事,廖姑姑親來上值守夜。
廖姑姑年近三十,梳單螺髻,著一身杏色窄袖襦裙,朝葉照欠身行禮時嘴角掛著欣慰的笑。
能有條不紊地傳各司,還能想到藥膳和早膳的前后用法,是個心細的。
甚至得了侍寢,還能連著陪同侍膳。
阿膠羹最是滋陰補氣。
想來昨夜是受累了,好在殿下會疼人。
廖姑姑替賢妃娘娘松了半口氣,眼前這廂是個有造化的人兒!
葉照有些報赧,實乃對方穿戴齊整,自己卻還是一身小衣,難免局促。只是看著遠去的人影,葉照尤覺哪里不對,卻一時想不起來。
“過來!”蕭晏似想到什么,擱下書卷起身。
轉入內室,到了床榻前,葉照方發現蕭晏手中多出把匕首。
“忍著些,總歸要疼一回的!”蕭晏拾起她左手,揀了食指劃破口子,往那塊雪白的巾帕上擠出血來。
葉照愣了幾瞬,才反應過來,合著是拉她來挨昨夜沒受的疼。
偏那廂還在說,“這點疼趕不上那遭!”
葉照垂著眼瞼,怎么就能青天白日說得這般心不跳氣不喘的。
“疼嗎?”蕭晏扔了匕首,從案頭拿來個小瓶倒出粉末給她敷上,轉眼便止了血。
“……疼的。”葉照皺眉。
蕭晏盯了她一眼,撂開手,甩袖轉出內室。
止血粉中有一味草藥紅爻,雖有極好的止血功效,卻用來極痛。每回他自個用,都能逼出層冷汗。她倒好,連個寒顫都沒打,眉頭都是提醒了才皺。
所以,霍靖是怎么訓的她,蒼山一派又是什么邪魔妖道,能讓她痛也不喊出來,甚至麻木到都感覺不到痛楚!
蕭晏呼吸一窒,猛地頓下腳步轉過身去。
葉照隨在身后,眼看避之不及就要撞上他胸膛,遂提氣往后移了半丈。
“你離本王那么遠作甚?”蕭晏欲要攬人的手撲了個空,只憤憤掩過尷尬。
葉照正欲回話,捧盆端水的司寢和持斗捧炭的司制兩處正前后腳魚貫入內。
皆是一副神色匆匆,屏息不敢喘氣的模樣。
“殿下安坐。”葉照彎下杏眼哄他。
蕭晏靜了聲,由她侍奉。
葉照揀過帕巾給蕭晏溫面,然后點了一支香計時。
遂站在一旁研磨澡豆,未幾澡豆成粉。葉照看了眼香,正好過半,便揭開巾帕,轉身拿起匣屜里的青銅剃刀。
濕潤刃面占上澡豆粉,自然形成糊狀。
葉照手法輕柔又細致,一點點敷在蕭晏面上。
蕭晏坐著,葉照站著。
葉照屈膝俯首,鼻息隨著剃刀從下顎至鼻下至耳畔,絲絲繚繞。
耳畔處收尾,后半寸便是脖頸,鼻息全落在上頭。
蕭晏偏頭躲了躲,“癢。”
“別動!”葉照撥正他的臉,“就好。”
有些動作連著語調全刻在骨子里,怎么自然怎么來。
兩人都頓了頓。
葉照先回的神,洗凈剃刀,開始給蕭晏剃面。
她是用刀的好手,但這廂刃在人面,且是他的一張臉,她便愈發小心謹慎。
外頭晨光已經亮起,柔柔灑進屋來,渡了葉照一身。
蕭晏半闔著眼看她,扭頭往她掌心蹭去。
“殿下!”葉照轉瞬收刀,眉宇含了兩分怒氣。
似訓不聽話的孩童。
是真的。
她回來了。
蕭晏嘴角噙了笑,回正姿勢。
她面容沒有破碎,眉眼會溢出怒色。
“妾失言。”葉照低聲道,“只是怕傷到殿下。”
蕭晏看著她又復了恭謹卑怯色,便也收了笑,壓平嘴角,“無妨。”
對鏡剃面,窗下熨衣,殿中案上已經擺好膳食,正冒著熱氣和香氣。
時光靜好。
然不過片刻,這份安適便被打破了。
司制掌事跪在蕭晏跟前,將話道來。
原是蕭晏的朝服,折痕和翹邊處,需高溫炭火置于熨斗中,熨燙兩刻鐘方能服帖。然冷炭點燃,催溫生火,也至少需一刻鐘。這樣算來,根本來不及。
“來不及你們想辦法。本王養著你們是解決問題,不是扔問題的。”
“這……”司制顫顫道,“不若殿下換吉服……”
“荒謬!”蕭晏拍案坐直了身子,“你是今個晨起,人醒了腦子還睡著?”
“殿——”葉照手中鋒刃本停在他下顎處,他這樣豁然坐起,刃口便垂直往下切去。
葉照根本來不及思考,只本能地素指勾刀,逆轉刀刃,控著力道將那把三寸青銅剃刀刃面對著自己掌心。
饒是如此,掌風余力還是拂起蕭晏幾絲鬢發。
葉照心懸起,蕭晏轉頭看她。
片刻,他問,“傷著沒?
“沒!”葉照連忙捧了銅鏡與他。
“本王問你的手傷到沒?”蕭晏將人拉過來,手心手背地看。
“謝殿下關心,也沒!”掌心除了一柄青銅剃刀,空空如也。
時值,蘇合帶著藥膳進來,加上前頭的司膳、司寢、司制,一殿怏怏十數人,算是看出了秦王殿下對這季孺人的在意。
尤其是蘇合,徹底舒了口氣。
以后,再逢四月十七,這人總能少折騰些了。
葉照低眉抽回手,絞干帕巾給他重新凈面。
“不若殿下先去用早膳,朝服妾身來想想法子。”
雖說他圣眷優渥,但朝會之上,穿戴有差,罪名可大可小。
且當今天子座下,得寵的原不止他一個,還有一位年歲相仿的楚王殿下。
要是今日全了這樁事,他對自己的信任也會再多一分。
蕭晏不置可否,起身挪去用膳。
司制掌事如遇大赦,引著葉照至朝服處。
熨帖衣袍的法子和難處,方才已經說得明白。
來不及催升溫度。
的確如此,熨燙領口的銅斗都是專門尺寸的,放不了太多炭火,溫度一直是只溫不燙,費的便是來回反復的功夫。
“炭點上了嗎?”
“點上了,但是還沒燃透。”
“那先抓緊時間熨起來,著兩個小廝與我燒炭,一會可換炭。”
司制處的兩位掌事聞言,一顆心又沉了下去。原以為是什么絕妙的法子,這說了等于沒說。
“還愣著作甚,趕緊的。”葉照柳眉輕擰。
司制無法,硬著頭皮熨燙。
每隔半柱香,葉照便著人換炭。
如此兩炷香后,葉照走上前來,道,“讓我看看。”
司制默聲退開,目光幽怨垂敗。
葉照輕撫領口,沿紋路慢慢按揉,半晌道,“這不是很好嗎?甚是服帖。”
兩位掌事狐疑地對視一眼,匆忙上來查看,果然翹邊平整,褶皺全無。
“二位辛苦了,趕緊給殿下送去吧。”
“謝季孺人。”司制來不及細想,只福了福身,捧著衣袍入殿。
殿外無人,葉照合眼平復體內翻涌的真氣,片刻后方才緩過勁。
她的“九問刀”心法,原就是純陽的內家功夫,可化冰融雪,方才在司制熨燙了四五分平整的基礎上,她運功于指尖,催高了溫度。
只是,實在太耗心力了。
她側首看一旁銅盆中的倒影,水中面龐蒼白一片。
眼見蕭晏已進完膳,正在用藥。
葉照提了口氣入殿給他更衣。
“仿佛氣色不太好,把阿膠羹進了,回頭再眠一眠。”蕭晏揉了揉她豐茂的長發,垂首吻她眼下淚痣。
帶人離開時,還不忘回眸看她。
三千寵愛,溫柔繾綣,也不過如此了。
葉照欠身莞爾,目送他離去。
“你們也退下吧,我不用伺候。”
直到蕭晏拐出外門,葉照方稟退侍者,暗舒了口氣。
然一顆心卻莫名懸著,這個清早,大半個時辰的功夫,總是說不出的奇怪。
心靜下來,神思便慢慢清明。
電光火石間,葉照眉心陡跳。
朝服雖干凈卻未熨燙。
掌事姑姑衣衫齊整卻未簪發。
司膳、司寢來時皆神色匆忙。
司制更是連炭火都來不及點好備下。
……
若蕭晏病后銷假要上朝,府中至少在前一日便將事宜準備妥當。
所以,今日參與朝會根本是他臨時起意。
為何要如此?
除了他在試探她,葉照想不出更好的解釋。
葉照掐著掌心,回想方才種種。
若她所料無差,那么她已然露了馬腳,且有三處。
一則蕭晏劃破她手指敷藥,她耐力太好不知疼痛。
二是給他剃面,收刀過于利索,他回望的那一眼,當是感覺到了。
再者便是朝服,不該去碰的,顯然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葉照起身,從妝匣中揀了把與青銅剃刀相差無幾的修眉刀,攏入袖中。稟著方才給蕭晏剃面的位置和姿勢,重新收刀切掌。
然后握上袖筒卷邊,沁入血跡。
看起來,尤似掩蓋許久的模樣。
想了想,她又拐進內室,尋了蕭晏先前給她用的藥,倒在傷口上。
整整一瓶,敷了一半,撒了一半。
菱花鏡中,現出她頂著一頭細汗的清麗面龐。
面龐上,是一雙疼的通紅的眼睛。
她用力掐了把傷口,終于逼出一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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