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阿娘!”小葉子跑入殿來,利索地爬上榻。
葉照抬頭沖她彎了下眉眼,垂眸繼續用藥。
小葉子跪坐在榻上,捻了顆蜜餞在手中。見葉照將藥用盡,便直起身子把蜜餞塞進她嘴里。
喂完,她轉身拿拭面的巾帕。見手指占著蜜餞的糖漬,湊口邊抿干了。又快又自然的動作,一旁的廖姑姑還未來得及開口,小葉子已經拿上巾帕回頭給母親擦去嘴邊的藥漬。
葉照遞了個眼神給廖姑姑。
廖掌事福身領著侍女退下。
“阿娘今日好些了嗎?”小姑娘望著母親半點血色都沒有的面龐,嘟囔道,“算了,您莫說了,說了也是哄小葉子的。”
“阿娘喝的是藥,不是仙丹啊。”葉照揉了揉她腦袋,用叉子挑了顆蜜餞喂她。
小葉子看一眼,搖搖頭。
“現在有很多,夠吃的。”葉照的聲音有些顫,笑得也恍恍惚惚。
小葉子低頭含過蜜餞,放在嘴里慢慢嚼。
嚼得特別慢。
葉照將她抱過來一些,原想抱在膝上,奈何沒力氣,便只能撐過身子,挪在她身后,幫她把滿頭珠釵卸下來。
今日入宮,發髻繁瑣了些,用的是假發包。葉照拆得便也慢些,然而拆到一半,孩子還沒將那顆蜜餞吃完。
葉照紅著眼,瞥過一點余光,看她粉嫩的面龐因咀嚼而時不時鼓起。
相較于兩個月前,孩子睜眼那一刻,如今她連著這幅軀體都同小葉子幾近一樣。誠如蘇合所言,這就是她的孩子。
她和蕭晏,并不是今日六月十五到洛陽。
乃是兩個月前四月十六日便回來了。
四月初,她在安西那間屋舍中,聽聞小葉子在洛陽,原是怎么都不信的。直到蘇合的書信傳來,道是小葉子不太好,似有沉寂永眠之相,問蕭晏意思。
蕭晏原還瞞著她,只道洛陽有急事,要他急返。
直覺使然,她頭一回直目逼問他。
得蘇合書信觀之,遂二人一同疾行車駕回了洛陽。
她在府邸的密室中看見了躺在冰棺中面目如生的孩子。但卻是失望的,她只是像小葉子,并不是小葉子。
倒也有同小葉子一樣的眉心朱砂痣,她撐著僅剩的一點力氣,伸手摸過。只當是是上蒼仁慈,總算是讓她在這一世看到了一眼孩子隱約的輪廓。
“阿……娘……”冰棺中的稚女,鴉羽一樣的睫毛抖動起來,慢慢掀開一雙混沌的眼眸,模糊倒映她的影子。
葉照原本要收回的手頓在虛空,看她又看身側的兩人。
蕭晏同她一樣,胸口起伏,張口卻吐不出話。
還是蘇合道了原委。
十一年前,十歲的蕭晏重生歸來,得前世記憶。
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漠河之北,以治病為由請蘇合出山。乃看中了他采血引魂的秘術。求他施法招孩子魂魄歸來。
這原也不是難事。
但蕭晏要比葉照貪心的多。
他不僅要魂,還要人。
他要他女兒,完整地從隔世歸來。
紅塵外修此道的方士言說,“法子有,機緣難有。”
人分魂魄和軀體。
魂魄引來,軀體何在?
需尋一個同孩子命格、八字一致的人,且需待她還盡這世生養之人恩德,身死魂消之際,再入新的魂魄。
如此以血滋養,給予新生。
命格、八字、還恩、彌留,要將這些湊齊,無疑是在告訴蕭晏,根本不可能,不過是書中記載的一段怪談。
不想六年后,十六歲的少年郎君傳書信,請再度他出山,道是萬事以備,只欠東風。
蘇合便是在這間密室里,看見了冰棺中的女童。
觀命里掌紋,命格、八字一致。
至于還恩和彌留,竟也一并符合。
原是蕭晏在洛陽大慈恩寺中尋得,方丈道此乃一個被父母遺棄的病孩,撿到之時已經奄奄一息。
既是遺棄的孩童,父母恩德便已兩消,遂也不存在還恩之說。
而蕭晏接她回府醫治照料不過兩日,孩子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不治而亡,如此入了這座冰棺之中。
至今五年,蕭晏按蘇合秘術,每隔半年剖筋脈采血,一來滋養軀體,二則引魂魄歸來。按理,在今歲四月十七,小葉子魂魄俱全,便該蘇醒了。
而如今提前了日子,卻是似醒非醒,昏昏沉沉,便是出了紕漏。
彼時密室之中,葉照得原委,只急切問道,“何處紕漏,可否補之?”
蕭晏神色晦暗,心中已經猜到,低聲問蘇合,“可是因去歲十月十七的一次采血滋養,本王漏了,不曾喂她導致?”
蘇合頷首,看著將將出聲又昏睡過去的孩子,嘆氣道,“原以為待明日四月十七喂入雙份便可補救,如今看來怕是不得法。”
“還有旁的法子嗎?”葉照站也站不住。
她原本已經放棄。
蕭晏卻告訴她,能看見孩子,孩子活生生在人間。
可是不過數日間,又將生死相隔。
“本是沒有的。”蘇合看面前女子,不由感慨這世間命運與機緣,“可是王妃回來了,或許可以一試。”
孩子本就是父母二人精血交融而成。
父親漏去的一次,且用母親的血補之,試一試。
是故,四月十七夜中,冰棺中的女童,得父母交融的一盞鮮血,在被滋養的第五個念頭,終于張開雙眼。
而葉照本就傷重,又連日奔波,這廂采完血,整個人便徹底虛弱不堪。加之蕭晏原定車駕尚在千里之外,乃是用來迷惑霍靖之用。
如此他們便在這密室之中生活了兩月。
而蕭晏則按照車駕返程的時辰,布置了書信等事宜。至于她和小葉子的身份,起初葉照是不愿意如此上皇家玉牒的。
自知曉前塵更深一層的真相,她想離開蕭晏的心便更堅定了。前塵幾何,她因蕭晏而死,心中卻也知曉那般錯綜復雜的境況,不能完全怪他。
但也正是如此,她既不能完全地恨他,又無法純粹地愛他,那么一別兩寬方是最好的。
反正,兩世她都沒有奢求過他的珍惜。
而眼下,她還能有小葉子,便沒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是實勢比人強。
蕭晏說得并無錯處。
眼下自己受了這般重的傷,無論是霍靖和中原武林都在截殺她,她帶著小葉子根本舉步維艱。還有阿姐,尚在霍靖手中。
如此境地,再沒有比秦王府更安全的地方能庇護自己,也沒有比秦王妃更好的身份讓她立于明光之下。
“待諸事平定,你養好身子。天下大,你可以自由來去,我絕不攔你。”葉照記得,蕭晏說這話的時候,是上月的一個夜晚。
她將將能夠下榻,陪小葉子出密室,看初夏夜的星星。
孩子伏在她膝頭睡著了。
蕭晏過來給自己搭了件披風,他俯身揉了揉孩子腦袋,慘白月光渡了他一身。
他抬頭與她說,“自然的,小葉子跟你一起走。我只是求你,讓我護你母女一回。”
葉照頷首,于是便有今日傳遍洛陽高門的秦王妃和長樂郡主。
釵環退盡,孩子柔軟又蓬松的頭發散下來。葉照給她輕輕按揉著先前因盤發緊箍的頭皮。
小葉子轉過身,抓過葉照的手,“阿娘臂膀肩頭都有傷,別抬著了。”
她自己麻利地脫了外裳,爬到窗邊推開窗戶想看天上的星星。然支了一半,“啪”地又關上了。
“外頭有風。”小姑娘氣呼呼道回。
只回來窩在葉照身畔,摟著她一條臂膀。
葉照往外看去,外頭有沒有風她不知道,但蕭晏坐在庭中是真的。
縱是這父女二人不說,但終究是挨著她最近的兩人,她總能看明白,無論蕭晏怎樣退讓或示好,小葉子是一百個不待見他。
密室醒來的一刻,她原就發現了異樣。
“阿娘!”小葉子帶著兩世的驚喜和思念,張開雙手要她抱。
“你阿娘有傷在身,阿……我抱你。”蕭晏走上前去,卻又頓住腳。
因為小姑娘眉眼驟冷,阻了靠近,她道,“不勞殿下。”
后來還是自己提了口氣,將她抱出冰棺置在榻上。只是彼時失力良多,沒撐住多久便暈了過去。
這兩月,因著蘇合救治和用藥,她一直昏昏沉沉,偶爾醒來便是看一會孩子,同她言語兩句,也無太多心力去思考。
直到數日前徹底清醒,不再昏睡,她遂看清了這端倪。
“小葉子,上輩子后來發生什么事了嗎?”葉照到底沒忍住,輕聲問他。
小葉子睜開眼,看了看葉照,“阿娘,秦王殿下說外頭安全了,便讓我們離去,可是如今我們上了宗正司的玉牒。那可是蓋章定論的,他要是反悔了怎么辦?”
葉照蹙了下眉,從孩子口中吐出“秦王殿下”四字,聞之總是別扭。
但她也未多言,只道,“那不會。怎么說他也至于出爾反爾。”
“有什么會不會的。”小姑娘嘀咕道,“上了玉牒,過了宗正司,我們便是秦王府的人,是天家皇室的人。明文卷宗寫著,便是一百張嘴也是他有理……”
小姑娘側過身,朝母親身上拱了拱,“阿娘,你又被他騙了!”
“可是外頭不太平,阿娘眼下也無力保護你……”葉照輕輕拍著孩子背脊,“不要緊,若他當真言而無信,且待阿娘好些,功力恢復了……”
葉照絮絮說著,下意識發現孩子沒了動靜,只剩呼吸綿長。
“小葉子!”
她輕喚了兩聲,孩子“嗯”過,卻絲毫沒有醒來的模樣。
此處是靠榻,尚且不是就寢的地方,葉照眼下手足無力,實在抱不起她。
隔著被十五月光映染的窗戶紙,葉照見外頭人還在,遂披衣起身。
門“吱呀”打開,蕭晏便回了頭。
“小葉子睡著了,你進來把她抱去床榻。”葉照壓聲道。
蕭晏勾了下唇角,闊步進來。然俯身的一刻,卻又頓了頓,似是不敢抱她。
“她睡熟了。”葉照有些氣惱。
于是,蕭晏彎腰抱起孩子送去了里臥。
“夜深了,你也歇下吧。”蕭晏從內室轉出,想了想又道,“今日之后,朝中怕是要多事了。或許會很忙,我不在府中時,你照顧好自己。”
葉照明白他的意思。
他頑疾痊愈的消息傳遍朝野,便意味著離儲君的位置更近一步,與之相爭的楚王一派自然不會就此坐以待斃。
而她當日假死脫逃,亦是對霍靖的背叛,如今這般高調回來,便算是徹底同他挑明了立場。如此蕭晏和他原本維持的那層私交假象便也只得揭下。
彼此間,自是皆有動作,且還會比原些更快速度。
“算日子,賀蘭儀他們已經入了百里沙漠,你阿姐處當很快便有消息了。”蕭晏道,“你放心,在其他事之前,總會先將她擇出來的。”
葉照點點頭,“謝殿下。”
蕭晏聞言,眼神明顯變得晦暗。
她跟他言謝,他們間當真如此生疏了嗎?
“今夜,我回清輝臺。”蕭晏緩了緩,看她一眼,“你一人,成嗎?”
葉照的傷得了控制,但體內的寒氣郁結在肺腑,錯過了最好的治療時機,到底落下了病根。
蘇合一時也沒有特別好的辦法,只暫時用尋常方子調方配藥溫補著。
葉照每每深夜之中,總是咳的厲害。
如此也顧不上小葉子,原是單劈了院子給她,蕭晏便留在此間照顧葉照。
今夜,顯然不成了。
內寢被小葉子占住了。
其實翠微堂甚大,寢房也不止一間,他隨意挑一間住都行。
蕭晏因對小葉子發憷,話說的快些。
說完悔。
他那肯離開翠微堂。
眼下便僥幸想,阿照還需要他照顧,會留他的。
但是葉照未曾按他的想法思考。
她聞他要回清輝臺,便想了另一重。
——蕭晏竟是這般怕小葉子。
她張了張口,原想問一問前生他二人想處的事宜。
然看小葉子對之態度,便多少能想到一點。哪個孩子能接受害死生母的父親,大抵那些年二人都過得艱難,用了不少年月才解了心結。
葉照甚少難為人,既能想到他二人前塵并不是太好,便也咽了回去不再多問,實在沒有必要累他回憶再傷一次。且如今女兒便在眼前,她亦只想往前看去。
遂也沒有多糾纏,只頷首道,“無妨的,還有守夜的侍者。”
她沒有留他。
蕭晏笑了笑,抬步走了。
“阿照!”走了兩步他突然回頭喚她。
“嗯?”
蕭晏默聲不語。
葉照有些莫名看著他。
半晌,蕭晏想尋著話打破沉寂,一時又不知說什么。
便隨口吐來。
他道,“十月十七那次,我不是故意不采血給小葉子。”
他甚至低了頭,“……我只是害怕。”
“怕她醒了,問我要阿娘,我……”到最后,聲音都快沒了。
葉照默了默,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會她假死跑了,原不怪他害怕。
“都過去了,也不全是你的錯。”她原本平和的聲色帶出兩分柔婉。
蕭晏眉眼彎了彎,卻還是僵在那沒動。
兩輩子,葉照是真沒見過低聲下氣的秦王殿下。
無奈道,“殿下還有事?”
蕭晏深吸了口氣,“要不你隨我去清輝臺吧,別半夜咳嗽擾到了小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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