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重重砸在水洼中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人說話的聲音就像遠方的回波，還未到達曲柯耳中很快就散了。

        她拖著自己沉重的軀體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了。

        如果她還有力氣掀開從馬仙洪那里奪來的衣袍的話，或許能看到自己已經漸漸稀釋掉的血肉，大雨成了她這副不堪直視軀體最好的遮羞布，融掉的血肉隨著流動的雨水流淌成一條暗色的小溪。

        渾身濕的分不清是血水還是雨水，不過就算沒有這場雨，曲柯也分不清，因為她失去了屬于這副軀體主人該有的知覺，隨著最后一點痛覺流逝掉之后，死亡就擅作主張為她斬斷了與身體最后一絲細微的聯系。

        她僵立在雨中，眼睛半闔著，被軀體絆住不能前進。

        臨時工們聽張楚嵐一席話，打算直接放棄曲柯，專心追擊已經潛逃的馬仙洪，卻不想曲柯并不愿意放過他們。

        眼看著那個立在雨中單薄的身影周身飄著詭異的綠光，忽遠忽近，就如一席薄云，但在朦朧的雨幕中卻看不清具體的形狀。

        綠云似乎已經脫離了世間的法則，超脫于塵世，不受風雨的半點飄搖，它飄在空中，大地便也隨它飄揚的位置立起來。

        只聽得轟隆隆的聲音，常年在生死間的危險地帶討生活的臨時工們當即反應過來。

        曲柯想把他們徹底困在這里，為他們做一座墳墓。

        馮寶寶反應最快，拉起身邊的張楚嵐掉頭就跑，卻不想大地就有眼一般生生改變了運行的軌跡，攔住張楚嵐的腰，試圖斬斷他倆之間的羈絆。

        張楚嵐回頭望了一眼，就見那漂浮的綠云似乎朝他這邊“看”了一眼，他被曲柯盯上了？！

        馮寶寶和那塊變形濕滑的泥狀怪物較上了勁，竟然在這樣緊急的情況打起來了，張楚嵐整個人都要被它包住。

        跑到半路的王也見這邊情境，暗罵自己一聲，調轉頭來，自投羅網。

        張楚嵐意識到只有自己在被針對，他不敢讓馮寶寶陪自己冒險，趕緊將她推開，勸到：“寶兒姐快跑！”

        馮寶寶愣了愣，一時失察被怪物打了一巴掌，摔到泥濘的地面上，半只身體粘上了污漬。

        她立即爬起來，呆呆地望著張楚嵐，眼看著他越來越著急，一直在勸她逃跑。

        她眨了眨眼，眼中依舊未起波瀾，澄澈的眼眸平靜的和張楚嵐此時狼狽的模樣形成鮮明對比。

        “哦，曉得咯。”她還是那副懵懂而不曉世事的樣子。

        她從地上爬起來，什么也沒帶，只在原地多待了一秒，然后毫不猶豫掉頭就跑，又被趕過來的黑管一把抓起，融入夜色中。

        張楚嵐終于徹底的被骯臟的濕泥徹底裹住了，他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張楚嵐！！”王也眼見著張楚嵐被包住，一時情急來不及用陣，但他在武當修行多年，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偏身躲過攻擊，又翻手震開攻擊。

        卻不想那泥狀怪物雖被他震地散了些，可后續流動的泥土又為它迅速補全了身體，而王也的手卻陷在了里頭。

        他怎么扯也扯不動，但曲柯似乎無意與他爭斗只是想將他定在原地。

        可王也卻真正動了氣，他閉上眼將目之所及都拉進他的陣中，淡藍色光芒在地面畫起一個巨大的八卦圖，陣中的方位和卦象迅速變化。

        他抬起眼，心里暗道［坤地］。

        須臾間，轟隆隆的聲音停頓了下來，本來迅猛向上形成圓形包圍圈的土墻停了下來，然后又立馬回到原來的位置，接著又往上跑。

        兩種力量拉扯著大地，可最終還是曲柯更勝一籌。

        王也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擦了把臉，改變了策略，改用［離火］試圖把這方混亂通通燒干凈。

        企圖落在他身上的雨在將落未落之時迅速蒸騰成水汽，而困住他的怪物也變成了干枯的土渣，王也猛地拉回了自己的手，泥人終于倒了下去，和著雨變成了正常的泥土。

        王也終于失去了束縛，他毫不猶豫地沖向那塊泥做的蠶蛹。

        空曠的大地里傳來一聲遙遠的嘆息。

        他聽見了曲柯的聲音。

        “王也，我當初勸過你不要來趟碧游村的渾水。”

        曲柯還是立在原地，只有那片綠云飄來飄去。

        王也深吸一口氣，勸告她：“曲柯，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你的命格輕賤，注定一事無成，放棄這些無用功吧。”

        “不要再擅自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了。”

        “道長，你是不是還要給我填上一條罪孽深重的罪責啊？”曲柯透過他看到了自己不少故人的影子。

        “你如果真那么做，我會在這里殺了你。”

        曲柯靜了靜，語帶笑意道：“如果你做得到的話。”

        王也臉色一變，蹙著眉，在想如何應對這個鬼怪。

        曲柯看出他的心思，向他承諾：“我不會傷害無辜的人。”

        “更不會傷害張楚嵐。”

        王也暗地里松了口氣，他凝視著那抹綠云，半晌下了決斷：“我會看著你。”

        話落，停下腳步，在離張楚嵐不遠處，靠著一顆大樹，遠遠地監視這邊。

        雷雨天的，也真不怕自己被意外劈死。

        而張楚嵐眼前的漆黑，迅速被綠光點亮了，猛地加入光亮，眼睛刺得生疼忍不住閉上眼，然后聽到曲柯的聲音。

        “張楚嵐。”

        張楚嵐愣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終于看到了曲柯半透明的影子。

        他很快鎮定下來，沉聲道：“曲柯，你應該誤會公司的意思了。”

        曲柯的面目模糊不清，只能憑借她的聲音預測她的狀態，意外的是，剛剛做出如此瘋狂舉動的人，聲音卻一如往常，疲憊卻溫和。

        “這不重要，我和公司在這場交易的地位不平等，遑論信任與否。”

        “張楚嵐，你比我通透，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只要公司不愿意全心全意的相信我，這就是個死局。”

        “曲柯，你在想什么？”張楚嵐對她偏執走入死胡同的腦回路簡直都頭疼了，“公司從未想要老馬的命！”

        “我在想什么？只是想的會比你多些。張楚嵐，仙洪如果真的被公司抓了，我不敢保證公司會不會對他怎么樣，但這世上總有別人會趁機對他如何的。”

        “而且，我們本來約好的，是把仙洪交給我，但公司似乎不愿意我插手他的事。你看，公司一開始就不打算履約呢。”

        “曲柯，公司只是怕你在這件事上心軟，不代表之后不履約。”

        “是這樣啊，可是這件事不打算履約，我也很難信任他們了呢。”

        張楚嵐意識到自己是跟她說不通了。

        他破罐子破摔，在蠶蛹里坐下來，讓曲柯自己打算。

        沒想到曲柯卻說：“可是，張楚嵐，我相信你。”

        張楚嵐一怔，猛地抬起頭來，難以置信。

        “你……信我？”

        曲柯點點頭，說：“今晚是你單槍匹馬來找我，極力撮合我和公司合作的，當然這對你們的行動有好處，但是對你個人卻極其危險，你其實沒有必要摻合。我想你大概有為了我的原因吧。”

        “張楚嵐，你雖然心眼子多，但實在是個不錯的家伙。”

        張楚嵐苦笑道：“倒聽有人第一次這么說我。”

        哦，嚴格來說，曲柯是鬼。

        他搖搖頭索性跟曲柯坦白：“曲柯你就算用了這樣的手段放走了老馬，公司也會不惜代價把他找回來，你這樣做只是讓公司更加忌憚你和老馬而已。”

        曲柯笑道：“我就是要讓公司忌憚我。”

        “……什么意思？”

        “忌憚才會生畏懼，但是畏可以生退意，也會生決意。我要把畏懼控制在中間的位置，這樣他們不至于太怕我而覺得我無法掌控干脆不跟我再談，也不至于因為不夠怕我而輕看我，擅自不履行合約。”

        “你想和公司再談？”

        曲柯點頭：“你說得對，仙洪遲早會被公司抓到，與其躲藏不如干脆攤開來說，我要公司不得再追究仙洪。”

        “作為條件，我會跟公司走，任憑處置。”

        張楚嵐聽她笑著說令人驚駭的話。

        “如你所見，我是一縷殘留于世的鬼魂，不死不滅，所以我會一直盯著公司履行與我的承諾，直到仙洪離開塵世。”

        “張楚嵐，你愿意再做一回吃力不討好的中間人嗎？”

        張楚嵐嘆了口氣，他指了指自己，無奈地說：“我這樣的處境難道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嗎？”

        雨夜里，一直僵立著的身影忽然倒了下來，只聽一聲啪的巨響，濺起好大一陣波瀾。

        王也淋著雨，神識清明，眼見著那方的動靜，發現一直盤旋著的綠云也消失了，他心下覺得奇怪，正想過去查看究竟，結果張楚嵐從懸空著的蠶蛹里掉下來。

        他明顯對要掉落的事沒什么準備，陡然掉下來，立刻摔了個狗啃泥，臉上糊了一層骯臟的泥巴。

        王也懸著心一下子松了，他忍不住嘲笑張楚嵐。

        “從地府走了一遭，感覺怎么樣？”

        張楚嵐沒想到他還在，呆愣了半秒，用手擦了擦臉，掩蓋了自己的神情，裝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害，還能有什么感覺，反正回去不會讓寶兒姐亂翻鬼片看了。”

        王也過來想拉他起來，但張楚嵐自己爬起來了，他指了指王也的脖頸處，問：“這里的傷，沒事吧？”

        “本來沒大事，”王也淋著滿頭雨，唉聲嘆氣，“被這場雨泡的估計有事了。”

        “欸，那可一定得去看醫生啊。”

        張楚嵐從曲柯的尸體那里走過去，王也陪著他，邊走邊閑談。

        “再說吧。”

        誰知道又能看出什么怪病，他心想。

        張楚嵐將曲柯扶起來，結果摸到堅硬的骨頭，再一細看，她面部有一大塊肌膚褪掉了，猩紅和白骨配在一起說不出的瘆人。

        “她死了。”張楚嵐淡淡地說。

        王也垂著眼，流露出悲憫，嘆道：“死亡或許才是她本來的模樣。”

        張楚嵐脫下外套，蓋到曲柯的軀體上，然后注意到她白色外套里一個鼓起的小東西。

        他掏了掏，一對古舊張揚的耳環滑了出來，他將那對耳環撿起來，終于意識到那肥大的白色外套應是馬仙洪的這一事實。

        里面的東西，或許曲柯自己都不知道吧。

        “你干嘛？”王也問。

        張楚嵐將耳環踹到褲兜里，說：“把這個交給該給的人。”

        “曲柯呢？”

        “走了。”

        “你呢？”

        張楚嵐撓撓頭，苦惱的說：“還有件事沒做，還得留山上。”

        “給公司打工也不容易。”從沒吃過生活上的苦的大少爺如是感嘆道。

        張楚嵐翻了個白眼，請他慢走。

        王也卻想接曲柯下山。

        張楚嵐搖了搖頭，說：“沒事，我在這等著，公司會派人來清理她的遺體的。”

        王也點了點頭，也不糾結，轉身毫不留戀地下山了，張楚嵐看著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曲柯臨走前的話還縈繞在他耳邊。

        “張楚嵐，我不是內鬼。可是，公司不一定沒有內鬼。”

        “你猜我這樣的人是怎么混進公司總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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