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柯在去往醫院的路上，意外地被人追擊了。

        這可真是個大稀奇，她自從成了鬼，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的待遇了，于是，她支開身旁的馬仙洪，借口有事要出去看看，不管馬仙洪如何反應，當場就消失了蹤跡。

        王也渾身惡疾纏生根本就不是病，而是氣局紊亂以及郁結于心導致的，所以她和馬仙洪把王也送到城郊的一處醫院里，依山傍水，風景宜人，期盼著這家伙能好過一點。

        不曾想，倒方便了曲柯現身。

        她追到一篇林地里，現了魂體，喊道：“閣下特意把我引來，就不要藏著了，大方出來見我如何？”

        “我當然是要見你的，曲柯，”林地外慢慢踱步走來一位身著黑色帽衫外套的少年人，他褪下口罩，露出一張俊秀的臉龐，正是失蹤已久的張楚嵐，他說，“我來這里，就是為了來見你的。”

        說到此，他苦惱地抱怨道：“要跟你單獨說話真的是太麻煩了。”

        這可就要怪馬仙洪了。

        曲柯哈哈大笑，飄到他身旁，圍著張楚嵐繞了幾個圈，見他毫發無傷，貌似還高了些，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我就知道你這么詭計多端的家伙不會死，你可讓我和仙洪好找。”說到此，曲柯就想到龍虎山上張之維若有若無的威脅，向這個罪魁禍首問罪，“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死了就得叨擾老天師再下一次山了？”

        雖然情有可原，但理虧的當然是故意不現身的張楚嵐。

        曲柯在老天師那里受了多少罪，張楚嵐一一賠給曲柯，就差這位祖宗跪下了。

        曲柯心安理得地受了，問他：“說吧，找我什么事。”

        張楚嵐將和王也說過的話一五一十的都跟她再說了一遍。

        曲柯聽完全部，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懷疑身上的神明靈就是無根生的，而里面包裹著馮寶寶原生的部份魂體。”

        張楚嵐點點頭。

        曲柯推測道：“按你的說法，甲申之亂里馮寶寶就是人為創造出來的神明，而神明靈里的東西就是我說的她所欠缺的部份，那你現在就要趕赴馮寶寶那里把神明靈主動獻給她嗎？”

        張楚嵐又點點頭。

        曲柯奇道：“可是為什么呢？你們如今的情況是最好的不是嗎？你為什么非要冒險把她的魂體還給她？”

        “況且，你也看到了，我都沒能回到自己的軀體里去，何況是寶寶？”

        “不一樣，”張楚嵐解釋道，“你只是一時沒回去，但是十幾年前、不，或許比這更早，你就回到你自己的軀體里去了。所以，我覺得寶兒姐也可以。”

        “曲柯，那時的你什么手段也沒使，只是睡了一個漫長的覺，就能回到自己的軀體里去，那么現在有奇技輔助的寶兒姐未必不能收回自己的魂體。”

        “你說你和軀體長期分離后已經是兩個東西了，但我不這么認為。你看歷經千年，你和你的軀體就像一塊磁鐵一樣，不管中間隔了多少東西，最終還是吸到一起。而我自從接受神明靈后和寶兒姐總有種特殊的感應，這未必不是魂體和軀體的相吸。”

        張楚嵐說到這個，曲柯倒想起他失蹤后，馮寶寶對他存活一事比惴惴不安的王也要篤定多了，問就是有感應。

        曲柯以前還奇怪的，這下子倒有了解答。

        “仙洪說過修身爐可以創造神明，但前提是得存在神明，曲桐如果真的想成仙，那前提是得讓寶寶真正變成‘神明’，所以為了讓她完整，她也會想盡辦法將神明靈其中的魂體和寶寶成功融合在一起。”

        “而曲桐手上有雙全手，背后還靠著谷畸亭和曜星社，這比起你們自己摸索、冒險去融合魂體成功率要高的多得多。”

        曲柯正說中了張楚嵐所想，他和馮寶寶追尋了那么久，無非是想幫她找到過往記憶，找到家人，擁有歸處。

        而現在機會就擺在他們面前。

        “可是啊，張楚嵐，你有沒有考慮過你自己？”曲柯點出這個想法的疏漏，“曲桐在意的只有寶寶，可不在意獻出神明靈的你有多痛苦，更不會管你的死活。”

        張楚嵐淡淡笑了一下，那點笑意很快就散掉了，他說：“沒關系。”

        在張懷義死掉、張予德失蹤后，這世上除了馮寶寶就在沒人在意他的死活。

        如果，他這貧瘠無趣的一生能為馮寶寶做點什么，那么死亡也沒那么可怕了，這些東西是當初決定踏上這條尋找記憶道路時就清清楚楚想好了的。

        “是么，”曲柯看穿他的心思，隔空拍了拍他的肩，指向背后的建筑，跟他說，“可是，王也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揍你的。”

        張楚嵐聞言一怔，這條充滿荊棘的道路上意外擠進去一頭沒精打采的攔路虎，一次又一次，偏要把他拉出泥潭。

        張楚嵐笑著搖了搖頭：“如果我能活著見他，揍就揍吧。”

        曲柯挑了挑眉，奇道：“既然，你都想好了，還跟我說這么多干什么呢？”

        “我要你幫我。”張楚嵐迅速收斂那些短暫的脆弱，認真地和曲柯說，“這件事全天下除了你沒人會同意我這么做。”

        “此舉，寶兒姐肯定完整成為真正的‘神明’，但是也正因為她成為神明了，所以不僅是如今八奇技的復制品，到時候連一群群‘神明’的復制品也會出來。”

        曲柯說：“公司肯定不會同意。”

        王也也不會同意，張楚嵐說的沒錯，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會同意。

        想都不用想，這個爛攤子實在是太大了，一個小小能夠創造轉生異人的碧游村都能讓公司如臨大敵，何況一個即將出現的‘成仙’的狂潮？

        公司如何抵擋的住這場已經清晰可見的霍亂，誰能來承擔責任？

        “所以，你是要我幫忙收拾爛攤子？”

        張楚嵐望著她，見曲柯飄在半空中，想起尚在碧游時，她輕輕一揮手便能致使天地變色的恐怖樣子，當初心里充滿著對她力量的恐懼，而現在心里卻能夠安定下來。

        他篤定道：“只有你能收拾這個爛攤子。”

        曲柯輕輕笑了一下，她問：“既然這個爛攤子這么大，大到我都要當冤大頭，說不定最后還會因此徹底消亡于世間，那我憑什么同意你去獻出神明靈？”

        “因為你值得賭一把。”

        “什么？”

        “曲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真的只是活了千年的鬼魂，為什么你回到你的軀體后，你能從15歲正常生長到27歲？”

        曲柯聞言一怔，聽張楚嵐解釋道：“千年前，你或許根本就沒死。”

        “逍遙派子弟耗盡天靈地寶打造的石棺凍住了你身體的時間，把它停留在你魂體離體的那一刻，而你又因為是仙童子，屬于先天異人，魂體能夠離開軀體獨自存活，時間長了，沒有軀體拖累的你就能夠長存于世。”

        “曲柯，你不是飄零世間的鬼魂，”張楚嵐終于拋出能夠說動曲柯的炸彈，“你原本就是人。”

        曲柯愣住了，綠色的魂體變得模糊，展露出主人復雜的心緒。

        “我是人？”

        實實在在的，被塵世牽絆的，在紅塵中能夠摸爬滾打的，人？

        “曲柯，你魂體本身非常強大，完全可以不依靠軀體存活千年，甚至你可以憑此站在世間生靈之上成為一個虛無縹緲的‘仙’。可是你真的愿意嗎？以這樣的狀態，你無法和所愛之人相守一生，注定別離、注定失去、注定被當下所有的牽絆拋棄。”

        張楚嵐擲地有聲：“曲柯，修仙一路本是歧途，這不是塵世里的人該走的路。”

        “若你想成為人，你就必須回到你的軀體里去。”

        曲柯看了他許久，張楚嵐毫不畏懼地直視著這個曾經自己認為是鬼魅而避之不及的人，她飄零了千年，失去了前塵，被時代拋棄，漫長的孤獨和疲憊消磨著她的心神，讓她痛苦不堪，直到遇到馬仙洪，在獲得歸處之后，她又整日為百年后不得不面臨的失去惴惴不安。

        結果，張楚嵐告訴她，她原本是可以成為一個人的。

        她原本就和馬仙洪一樣，是個人，是可以擁有愛、擁有家的人。

        這可真是太好了。

        良久，張楚嵐聽到曲柯滿懷希望地問他：“我該怎么做？”

        “我們得知道魂體回到軀體到底怎么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這之前，把神明靈交給寶兒姐是必須的。”

        “曲柯，你可以將寶兒姐當成你回到軀體的探路石，如果神明靈里的魂體能成功回到死過一次的寶兒姐身上，那就一定可以回到沒死過的你身上。”

        “這不僅是寶兒姐恢復記憶的良機，也是你為人千載難逢的機會。”

        “所以，你要賭一把么？”張楚嵐眼中閃過瑩瑩的明光，循循善誘，他伸出手為曲柯指明了一條重生的明路，“如果失敗了，你就得為了‘成仙’的霍亂付出你的魂體徹底消失于塵世間，可如果成功了，此事過后你就能回到你的軀體里，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所以，我可能會因此迎來真正的死亡對嗎？”

        張楚嵐點點頭，笑道：“可是，你本來就活夠了不是嗎？”

        曲柯也笑：“是啊，如果接下來還是以這樣被世間萬物排斥，不死不滅的狀態活下去，我遲早也會迎來仙洪生命的終焉，然后重新渾渾噩噩，求死不能。如果接下來要活著，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和仙洪一起度過余生。”

        “張楚嵐，這場賭局，我愿意以命相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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