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妙開始一心一意地備考八級；染瑩攻德語的同時由著心情寫寫歌兒；我依然如故地東借西閱。在認識邵文彬之前，我對大學生活的認知是閑散、松而有致。他的生活呈現的是另一個端點的狀態：忙。

        有個周末他來電話約我下午飯。我正百無聊賴，就應了。等染瑩回了宿舍，我便告訴她下午的安排，讓她一塊兒去。她笑著說：哎，人家大忙人好容易有時間約個會，大天白亮的，我這個電燈泡亮得是個什么道理？

        我斜她一眼：“什么約會啊，我們就是哥們兒，而且是酒肉那種哥們兒……”

        染瑩臉上仍掛著笑：“行了行了啊，我就不摻和了。”

        我看勸說無果，也就罷了。反正染瑩對吃吃喝喝也并不感興趣。

        邵文彬不愿意花時間在食物決策上，我們就近到學校東門小吃街上一家常去的川菜館打牙祭。就座之后邵文彬喜氣洋洋地拿出幾個口罩和幾張照片：“喏，我們的產品，送給你們的。看看我們的生產車間……”

        我驚訝地說：“都成規模了啊？”

        邵文彬呵呵道：“必須滴呀，口罩這種小商品，不成規模怎么賺錢啊？”

        我搓著手：“哎喲，這還沒畢業，哥們兒里就出了個企業家，真是不得了啊！”

        邵文彬笑著：“同搓同搓！嘿嘿，壓力山大啊，欠了一屁股債啊啊啊，這頓我們aa啊…”

        我也笑著來個打油句：“我的地盤兒我做東，你喝西北風兒……”

        說著我端詳起這些趣味橫生的口罩來，“邵文彬，這些都是章巖的設計？”

        -“是啊，怎么了？”

        -“色彩絢爛，對比強烈，圖案稚拙，妙不可言！但怎么像是出自娃娃之手呢？”

        -“哎，”邵文彬扶了扶眼鏡兒，露出倆小酒窩兒：“妙就妙在這兒了。按章巖的說法兒，這就是藝術的真義。大概就是去雕飾，露本色的意思。你瞅瞅這些筆觸和色彩，是不是感覺特別純真？口罩是親膚類產品，這種讓人愿意親近的感覺就是最好的。”

        “嗯……”我點著頭，“手感也舒服。哎呀，希望你們這‘二爽’牌兒口罩很快打開市場啊……”

        “哎哎哎，您這綽號隨口就來啊？”邵文彬打斷我，“我倆二么？”

        “戴著爽看著爽是不是倆爽？”我繼續嘻嘻哈哈。

        “還真得琢磨個名兒，不然就叫‘倆爽’？”

        我一票否決：“那哪兒成？太難聽了，我想想……‘舒王’怎么樣？”

        邵文彬解題：“舒服之王是吧？湊合，回去跟章巖商量商量。”

        “我就一建議，shu+wang連起來就是‘爽’。我回去跟染瑩汪妙再琢磨琢磨。”

        邵文彬往嘴里塞著土豆絲：“行啊，先謝謝了。對了，染瑩什么情況？”

        我邊往米飯上澆西紅柿炒雞蛋邊瞅他：“什么什么情況？”

        -“她有男朋友嗎？”

        -“沒有吧，問這個干嘛？是何居心，從實招來！”

        -“我覺得章巖特別喜歡她。我得拉哥們兒一把。”

        -“你醒醒吧，梁涼那類型才是他的菜。”

        邵文彬看著我說：“你是真不知假不知啊？他倆早沒一起了。梁涼那女子…不可養也……”

        -“話中有話啊邵文彬……怎么回事兒？”

        -“我認識章巖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他還有女朋友。一次那個梁涼和一幫什么樂隊的一起過來找章巖，正好我也在。他們跟那兒聊天，我有一句沒一句地過著耳，后來那個樂隊里有個人提了染瑩一句，這不認識嗎？我也就聽了一耳朵。”

        -“這些人怎么知道染瑩的啊？”

        -“嗨，還是梁涼提的，她在那兒抱怨說她舍友什么沆瀣一氣對她不友好，給她甩臉孤立她。”

        我忍不住打斷他：“她沒說原因啊？”

        邵文彬接著說：“那樂隊里就有人說‘就是那回唱歌比賽那染瑩啊？咱不是教訓過她了么？不記性啊這人？！’梁涼趕緊掐住話頭，‘宿舍里人都那樣，沒見過世面，見不得人好。’”

        我快要出離了憤怒：“她她她她她她……”

        -“哎哎哎，先別氣，聽我說完嘛！”邵文彬摁住我的情緒：“你想章巖那么聰明，能放過這個細節嗎？馬上追問那哥們兒怎么回事兒，那哥們兒見繞不過就跟章巖說了原因。是梁涼總在樂隊那幫人面前訴苦，說那染瑩妒忌心強，對她是各種不待見，在宿舍可勁兒欺負她，于是大家同仇敵愾，在歌唱比賽里動了手腳，別說調音潤音了，連話筒音量都盡可能地給到最小。這就是他們說的那‘教訓’。”

        我的記憶馬上閃回到染瑩的嘴開開合合不見出聲兒的那個晚上，恍然大悟：“原來如彼啊啊啊……”

        -“然后呢然后呢？”我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然后章巖就轉過去看著梁涼，說‘就算她平時再怎么擠兌你，這也太損點兒了啊。’梁涼當時臉上就掛不住了，沖章巖嚷嚷：‘唷，您跟這兒替她喊什么冤哪？！你哪邊兒的你，每次一提染瑩你就勁兒勁兒的，我看你早對她有想法兒了吧……’”

        信息量大到我嚼扣肉的速度降為零：“快快快，章巖怎么說啊？”

        邵文彬夾塊兒扣肉放到嘴里：“章巖能怎么說？他什么都沒說，扔了個眼神兒給梁涼就走了。”

        -“啥眼神兒啊？”我催著邵文彬。

        邵文彬說：“這扣肉做得真不錯啊，肥而不膩，我能來三碟兒…”

        -“不說撤掉了啊！”我瞪著倆眼。

        -“已經差不多了啊，眼神兒嘛就是那種冷冰冰無情情凍嗖嗖涼涼涼的。”

        -“哈哈，梁涼涼……”

        邵文彬掃我一眼：“你有點兒幸災樂禍啊……”

        -“不應該嗎？梁涼對染瑩的描述就是她自己好嗎？她還那么低級……對了，她可能是和那個邱木在一起……車接車送很久了……”

        -“也就是說，她還沒和章巖徹底掰之前就和邱木……”邵文彬的扣肉一塊接著一塊兒。

        -“我也不是很清楚這個時間差。對了，我也一直有感覺到章巖對染瑩的與眾不同哦，當時那個藝術展門口他做那塑像一看就是染瑩啊，而且劇社的排演他也總來還認真提建議，前幾天劇社演出他還專門給染瑩送了花兒……”

        -“對吧？”邵文彬扶扶眼鏡兒，“其實早有端倪。我認識章巖的時候他就總找機會去你們劇社，我還以為出于熱愛呢。當然，也是熱愛，哈哈，跟人有關的熱愛。”

        -“那你說章巖為什么一開始不追染瑩跑去追梁涼？還那么挖空心思地追？這個奇葩。”我想起梁涼當時在宿舍里的炫耀。

        邵文彬睜大倆眼：“什么？！這從何說起啊？我也問過章巖，他說是一次不小心撞到了梁涼，梁涼當時手里拿著個花瓶，摔得稀碎，手臂也劃破了，流挺多血的，據說是她家祖傳的手鐲也摔斷了。他趕緊帶她去包扎，還照著買了個同款的手鐲。后來梁涼總找他，他也不好意思拒絕，一來二去的就熟了。”

        -“完全兩個版本啊啊啊，梁涼還真是用心良苦啊……anyway，他們在一起了，這個總是不爭的事實吧。染瑩那么完美主義，難……”

        邵文彬呷口啤酒接下我的話頭：“……難說，惺惺相惜也未可知哦……”

        我們在奢侈地干掉四菜一湯之后各回各家。我一見染瑩和汪妙便迫不及待地向她倆控訴那次歌唱比賽中梁涼幫的卑劣行徑，汪妙跟我反應一樣激烈，冉皇上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淡然模樣兒，像是一切盡在預料中：“又沒少什么，那么在意干嘛？”

        染瑩就是這樣，在這種極度需要共情的時刻喚醒其他人對自己的反省：對此類事件是不是需要另一個角度的思考？我們總是急于表達和從眾，在更深度地解讀某類事件之前。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挽回不了任何錯失，但我們仍然不加選擇地憤怒，不考慮過其他的出路。我們擁抱“情緒化”這個解決問題的敵人也許是為了避免解決不了問題的尷尬，因為至少我們靠聲音大壯了膽兒。

        我的忿忿被染瑩平了下去，又想起邵文彬說到章巖對她的情愫，就小心地試探：“據說那個章巖對你情有獨鐘啊……”染瑩像是了解似的，頭也沒抬：“呵呵，我們不可能的，太像。”

        我詫異道：“這不正好說明有共同語言嗎？在你這兒反而成了劣勢了？！”

        染瑩顯然已經不止一次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她不假思索：“你說的是‘共同語言’，我說的是‘共性’，二者有區別的哈。但無論是哪一個，其實在任何兩個人之間都能找到，尤其當你刻意尋找的時候，所以有時會以欺騙的方式呈現。”

        我以為她會介意章巖和梁涼的事兒，真沒料到她的這個角度，“欺騙？”

        染瑩把上下唇咬在嘴里“嗯”了一聲繼續說，“在兩人之間的距離感恰到好處的時候，這種東西會上升，你會只允許自己看見自己愿意接納對方的那部分，那些哪怕是顯著的你都刻意不讓自己去看。這樣就會造成那種‘共同’的假象，其實是自欺的結果。”

        我不喜歡她的這個否定：“你說的是刻意的那部分，你這會兒也在刻意地不去注意‘不刻意’的部分不是嗎？”

        汪妙搖搖頭：“這是幾個否定？表達的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啊？我簡化一下，染瑩，你有意忽視你和章巖之間天然的那種相似。”

        染瑩回答得很快：“相反，我是看到了太多。你們忘了辯論賽上的章巖，還有他對咱們幾個劇的評論？‘共性’如果是個普遍存在，那它就并沒那么重要。關鍵是‘共’的那些‘性’是什么。”

        汪妙追問：“那么你和章巖‘共’的是些什么‘性’？”

        染瑩聳聳肩：“很明顯，喜歡分析并且相信自己的判斷。”

        “那我就不明白了，章巖分析完之后堅定了他對你的情感，這有什么問題？”

        染瑩笑了：“問題大了。你想啊，兩個人都是這樣，相處不會出問題嗎？什么事情都要分析然后各自下結論。對身外事可以，落實到自己和對方身上，立場不同，得出的結論不同，又各自篤定，這還怎么處啊？現在看清就是好事兒啊”

        “唉，冉理智……”我拍拍她的肩：“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分條縷析，這還沒開始呢已經給定了性了,也許錯過了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我唱道），多么可惜……”

        汪妙也趕緊上話：“一切有為法，有些事你還真沒法兒提前決定。”

        染瑩也“唉”一聲兒：“應作如何觀？我其實活得矛盾重重。每次下判斷的時候，都有另一個我跟自己拔河，你們就不要在那頭兒施力了啊~就這樣兒，暫且看誰力氣大吧……”

        染瑩看向我們：“我也沒跟你們提過，記得大一那次辯論賽嗎？之后就收到過章巖的好幾封信，我沒回復。但沒過多久你們也知道……”染瑩聳聳肩。

        汪妙急著追問：“那你對章巖有感覺嗎？”

        染瑩按慣例舉了她的杯子放嘴邊，任霧氣籠住雙眼，讓人看不到她的眼神：“你們是說怦然心動嗎？我曾經有過啊，也不能總有吧，心臟病要犯的。領略過一次就夠了……”

        我和汪妙只當這是一種不完全的拒絕，換言之，章巖還有機會。總有汪妙不知道的：章巖潛伏在她的□□好友里。我對邵文彬發了誓，決不向染瑩透露半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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