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又是那一段歲月，藩王們四起崌立，北方霍連國的騷擾亦是不斷，剛剛登基的少年皇帝亂了分寸，漸漸焦慮成疾。幸好北邊有云、慕兩軍鎮(zhèn)守，國中有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如此方才大致穩(wěn)定住時局。待太皇太后薨逝，朝中大臣頓時分出派別，元老們又倚老賣老，少年皇帝的病情卻日漸****，最終因沉疴無治而駕崩西去。

　　“母后——”看著悲痛難忍的太后，慕毓芫忍不住要說出那個秘密，卻只是不斷的猶豫著，最后只輕聲說道：“兒臣會好生照看曄兒的孩子，母后也請多保重身體，莫要太過傷懷了。”

　　“你為小芊想的很周到，哀家很放心……”太后慢慢止住淚，頓了頓道：“你好生收妥當(dāng)那卷名單，莫學(xué)哀家當(dāng)年那般只顧悲痛，卻全然沒有半分遠(yuǎn)見。”說話間一陣連續(xù)的氣喘，掩嘴咳了半日，“哎，彼此見著反倒難受。等會讓秀姝把小芊帶回去，你出來的時辰也不短，先回宮去罷。”

　　慕毓芫沉默片刻，起身道：“是，母后多保重。”

　　延禧六年九月初三，歷書曰：天順，上上吉。

　　元徵城內(nèi)一片熱鬧歡騰，樹上的茜素紅紗迎風(fēng)舞動飛揚，寶檐琉瓦、金鈴玉鐺，在陽光下灼灼生輝，連空氣里都漂浮著令人眩暈的喜慶之氣。平日冷清無人的儀和殿，此刻正在舉行隆重的四妃之禮。四妃乃正一品妃位，規(guī)格要高出平常妃禮許多，其專用的金冊、金印皆由禮部擬制，交由制器庫專人打造。

　　慕毓芫頭戴赤金六扇綴玉翅寶冠，身穿蹙金絲雙繡牡丹錦春團(tuán)紋吉服，接過淑妃專用的金印、金冊等物，再乘金鸞鳥頂珠寶輿前往奉先殿，行大禮叩謝圣恩。今次盛典非比往常，同時冊封的妃嬪還有七人，惠嬪徐氏、齡嬪謝氏、純嬪朱氏，均冊為妃位，另有貴人葉氏冊為萱嬪，容華陸氏冊為陸嬪，婕妤江氏、才人文氏冊為貴人，以襄助淑妃協(xié)理六宮。

　　盛大的儀式繁瑣冗長，一直延綿持續(xù)到巳時末，才算大致結(jié)束。不過泛秀宮的宮人卻還不能歇息，儀式完畢，先要升鸞座讓淑妃接受嬪妃叩拜，接著在椒香殿設(shè)宴款待六宮妃嬪，以賀封妃之喜。椒香殿內(nèi)坐著大半殿的人，東西六宮的妃嬪們都已悉數(shù)到齊，燕瘦環(huán)肥、夭桃秾李，盛裝麗服下的各色女子，或清麗，或嬌柔，或溫婉，恍若春日里爭相綻放的滿園繁花。

　　席間眾人言笑不斷，極是熱鬧。因不斷有嬪妃上來敬酒，慕毓芫臉上便有些微泛紅暈，更兼緋羅色的鸞服相襯，越發(fā)顯得笑靨如花、顧盼生輝，奪目的麗色幾乎濃到有些化不開。明帝自金蓮花盤中拾起酒盞，斟滿酒杯遞過去，低聲笑道：“宓兒，你且多飲幾杯，越醉越好看了。”

　　“呵，皇上只管拿臣妾逗樂。”慕毓芫接過酒杯一口飲盡，只覺胸口微暖，腦子也有些水漾般的眩暈，因笑道：“頭暈的厲害，這酒不能再飲了。”

　　“娘娘，要不要喝一點？”雙痕捧了一盞醒酒湯過來，不合時宜的問道。

　　慕毓芫剛嗔她幾句多事，卻覺得雙痕的目光另有所指，順著方向看過去，只見熹妃正沉著臉，眉眼間似乎隱隱藏著郁氣。此次冊封的妃嬪數(shù)目不少，幾乎覆蓋東西六宮所有正主，沒有升到低位妃嬪亦有不少賞賜，頗有些皆大歡喜的意味。認(rèn)真說起來，后宮中最不遂心之人便是熹妃，妃子中以她資歷最深，服侍皇帝時日最長，大封六宮之日卻沒有她的份，想來心中惱恨的非同小可。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微蹙眉，心中琢磨著如何才能周全，靜默片刻才道：“大家正熱鬧著，別掃興，先把醒酒湯端下去罷。”

　　“怎么？”明帝剛飲完純妃上來敬的酒，笑著囑咐了幾句，回頭笑道：“莫非當(dāng)真醉的厲害，要是身子不舒服，就少飲幾杯，朕也不深勸你了。”

　　“沒事，臣妾坐坐就好。”慕毓芫反手握了握自己的臉，像是在取手上的涼意以降溫，側(cè)首正好看到大公主，于是笑道：“寅馨，今兒怎么一直坐著不說話？前幾日不是還念叨，說好幾日沒有看到你父皇，還不過來敬酒？來，到旁邊坐著罷。”

　　大公主原本隨坐在熹妃身側(cè)，聞聲忙端了酒盞過來，換過發(fā)式的少女已經(jīng)洗去孩子稚氣，軟綿綿的桃紅儒裙勾勒出婷婷身姿，舉起酒盞敬道：“祝父皇無事煩憂、笑口常開，同時也賀慕母妃榮升大喜，兒臣滿飲此杯。”說著，一仰脖飲盡。

　　明帝悅意滿然，將手上的一串沉香珠賞給大公主，問了幾句家常閑話，又笑道：“難怪淑妃成日夸你，說你秉性純孝、識禮有節(jié)，果然長大懂事了。”

　　“寅馨過來，陪你父皇坐一會。”慕毓芫伸手?jǐn)y了大公主，讓她坐在自己身旁的小杌子上，婉聲笑問道：“平日里事情多，記性不好，仿佛記得已經(jīng)十四了？行過及笄禮沒有？”

　　大公主微微紅了臉，垂首回道：“多謝慕母妃惦記，正是二月里行的禮。”

　　“嗯，寅馨也長成大姑娘了。”明帝朝慕毓芫頷首，微笑道：“還是你心細(xì)，連孩子們的小事都記得清楚，不似朕這般丟散落四的。”

　　“皇上每日忙著大事，自然分不出精神來。”慕毓芫端了糕點遞給皇帝，像是不經(jīng)意想起什么似的，隨口問道：“說起來，寅馨也該行公主大禮了。想來皇上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不知道是哪天的好日子？”

　　“嗯？”明帝微有遲疑，頓了片刻笑道：“正是呢。也不拘是哪一天，只要日子好就成，回頭讓司禮監(jiān)挑個好日子罷。”又側(cè)首朝大公主笑道：“你是朕的長女，今后更要給弟弟妹妹做個表率，賜字還按以前說的“安和”二字，這就很好了。”

　　慕毓芫看了看大公主，微笑道：“寅馨，快謝恩罷。”

　　大公主很快回神過來，起身朝下面的嬪妃們掃了一眼，目光落在熹妃身上時略微停頓，轉(zhuǎn)身叩道：“兒臣叩謝父皇恩典。今后須更加孝順父皇和眾母妃，與弟妹們友愛和睦，讓父皇放寬心。”眾妃皆是聰明伶透之人，都齊聲給大公主道起喜來。

　　深秋的午后稍顯清冷，已有半黃半綠的樹葉開始飄落。秋風(fēng)卷得一地的殘葉漫天飛舞，與樹上千絲萬縷的紅綢相比，更透出一些蕭瑟的意味來。慕毓芫正獨自倚著云窗出神，目光落在一地斑駁雜亂的樹葉上，自語般輕嘆道：“原來，所謂秋風(fēng)秋不盡是這個樣子……”

　　“娘娘，不是奴婢多嘴。”雙痕自梅花海口缸里取出溫茶，沏了一盞捧過去，放在流云榻上的小高幾上，念叨道：“你在這兒坐了大半日，難道不覺得酸乏么？不如喚香陶進(jìn)來捶一捶，或者進(jìn)去躺一會？”

　　“你呀，真是越來越嚕蘇了。”慕毓芫飲了兩口茶便起身，三尺余長的緋羅裙尾擺順勢垂下，邊緣上的小金珠被摩得“簌簌”有聲，不由低頭笑道：“這裙子穿著倒是累贅，還是換身尋常的衣衫舒坦些，走罷。”

　　雙痕扶著她往里走，笑道：“奴婢年紀(jì)長，自然嚕蘇些了。”

　　“呵，倒忘記了。”慕毓芫垂首想了想，頷首笑道：“記得你比本宮還大一歲，今年二十五了罷？本宮身邊少不得你，反而把你耽誤了。趕明替你謀一門好親事，嗯，最好是近侍里頭的，這樣才能夠兩不耽誤。”

　　“好端端的，怎么說到奴婢身上來？娘娘只管混說，奴婢可不想聽，等會便到外面做事去。”雙痕仿佛憶起什么舊事，眼圈便有些微微泛紅，勉強笑道：“況且，嫁人又有什么好的，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

　　“雙痕姐姐——”慕毓芫用了舊稱，輕聲嘆道：“那年，若不是三哥染病不治，只怕你早就已經(jīng)……”主仆二人各有無限心事，彼此相對無言，但聽窗外有樹葉掠地發(fā)出陣陣響聲，時光頓時流逝的緩慢起來。

　　“娘娘，出事兒了！”外間傳來咋咋呼呼的聲音，只見香陶笑瞇瞇跑了進(jìn)來，自個兒彎腰笑了半日，嘴里嚷嚷道：“可了不得，笑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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