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遠(yuǎn)低低應(yīng)了一聲，回到自己院子里，將那十幾個人的檔子抽出來，取了個小炭盆生了盆火，慢慢燒了。這十來個人到底因他送命，他心里不能安生，吃了一夜的酒，天亮才醉中眠去。

　　且不提李知遠(yuǎn)在家閉門思過，便是趙恒和八郎兩個，曉得了趙恒二哥的死信，也都心驚，老實閉門讀書。

　　這一日英華算完了積下來的帳，頗有些無聊，使人去八郎那里送了一回吃食，聽稟八郎和趙恒老實在書房溫習(xí)功課，又聽說李知遠(yuǎn)這幾日也不曾來。那人前幾日天天都來，見過她一面便幾日不來，她女孩兒家的小心思，頓覺失落。

　　二小姐怏怏轉(zhuǎn)到二哥的住處，只說尋梨蕊說話兒，將二哥住的三間屋轉(zhuǎn)遍了，休說梨蕊，便是跟著梨蕊的兩個小丫頭都尋不著。英華和梨蕊一向要好，前幾日不見她，只說二哥回來的匆忙，留下她在后頭押運箱籠就來的。二哥回來都好幾天了還不見她回來，英華實是有些擔(dān)心，也等不及使小海棠去尋二哥，她自走到母親院里，攔住老田媽問：“跟二哥去的人回來幾個？”

　　老田媽也曉得英華是問梨蕊，想了一想才道：“梨蕊姑娘染了時疫，已是沒了。二少爺說她生前極愛莊子后頭的竹林，就把她埋在竹里了，就留她那兩個人守著她。”

　　英華愣了一下，搭住老田媽的胳膊不肯松手，道：“我不信，怎么好好的人就沒了呢？是不是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老田媽苦笑道：“二小姐，莊子隔著府城幾百里地，哪里那么容易討到藥吃？富春縣這幾個月死的人數(shù)都數(shù)不清！聽講出了府城二十里，都能看到富春那邊化人廠的黑煙！”

　　“這么厲害？”英華退后一步。

　　老田媽嘆氣，道：“劉大人等咱們家五姨來，等的眼里滴血吶。”

　　劉大人在趙恒面前固然仁厚長者的模樣，對著楊八郎和李知遠(yuǎn)，是六七分威嚴(yán)里頭摻著三四分溫和，雖然說話和氣，然架子也端得足夠。八郎背后喊他劉老頭罷了，當(dāng)了面總要恭恭敬敬執(zhí)禮。英華在自家老子面前皮的似猴，在劉大人面前也是老老實實的。

　　可是現(xiàn)在，劉大人哪有半分道貌岸然的官老爺模樣。面上的白須也遮不住笑容的諂媚，說句把話看五姨微微皺眉，他老人家居然慌了神，什么五姨美若天仙，洪福齊天的胡話都冒出來了。

　　英華正好站在柳五姨身后，真心不敢笑，使手帕使勁擦眼睛，趙恒站在一邊悶笑，楊小八側(cè)過身子對李知遠(yuǎn)擠眼。

　　李知遠(yuǎn)呢，生生是被嚇著了。這是那個一身正氣、一團(tuán)和氣的劉大人？怎么跟青山才養(yǎng)的那條小柴狗看見端飯來的小團(tuán)子似的，就差身后長根三尺長的毛尾巴搖動獻(xiàn)媚。再一想，擋刀的潘菘被他弄死了，如今富春一帶極少也有二十萬軍民等著五姨帶來的藥救命呢，小老頭再是個獨善其身的人，為著二十萬人的性命這等低聲下氣，倒是個可敬可交的人了。是以他反倒不笑，認(rèn)真練習(xí)養(yǎng)氣的功夫。

　　柳五姨生得和柳氏夫人并不大相像，雖然一樣個子高大身量苗條，卻是一張雪白的圓臉，描著烏黑細(xì)長的眉，梳著飛仙髻，發(fā)髻上用金鏈綴著一枚鑲珠嵌紅寶石的墜子，墜子正好墜在眉間之上，行動說話時，墜子反射江水的粼光，寶光灼灼也擋不住眸光里的精明和強勢。

　　若論長像，這一雙細(xì)長有神的眼睛實在是和趙恒有些兒像。李知遠(yuǎn)看看五姨，又掉頭看看趙恒，心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便把疑惑的目光對準(zhǔn)了英華。

　　柳五姨待獻(xiàn)殷勤的劉大人卻是淡淡的，好容易劉大人口渴了吃茶，她的一對眼睛立刻盛滿久別重逢的熱情，先從趙恒身上掠過，又在八郎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停在了英華身上。

　　五姨咳了兩聲，笑道：“劉大人，奴和孩子們久別重逢，正要說些體己話兒。你老人家的公事么，今兒不辦明兒辦也是一樣，就是明兒不辦后日辦也誤不了大事，對不對？八郎，替我送客。”

　　八郎苦笑著走到劉大人身邊唱喏。劉大人的白須跳得一跳，到底客客氣氣辭了去。劉大人一出艙門，趙恒就由風(fēng)度翩翩少年郎變成了西洋花點子小哈巴，舉著一盞半涼的茶殷勤送到柳五姨的手邊。英華就由端莊淑女變成了搖頭擺尾小猴兒，挽著柳五姨的胳膊一邊搖一邊撒嬌：“五姨，五姨，我想你了。”

　　八郎送客回來，拉一拉看著小哈巴和小猴子發(fā)呆的李知遠(yuǎn)，附耳低聲道：“五姨最喜歡英華和趙恒。所以這兩個有事無事都要學(xué)學(xué)老萊子。”

　　他的聲音雖低，這個船艙卻不大，大家都聽見了。趙恒和英華一齊瞪他。柳五姨笑瞇瞇道：“小八，你是說五姨不疼你？”

　　“侄兒說錯了，五姨最喜歡英華和趙恒，最疼八郎。”八郎從笑的東倒西歪的侍女手里搶了一塊手巾獻(xiàn)到五姨手里，“五姨擦擦汗，這一路辛苦了。”

　　柳五姨笑著點點頭，道：“一路乏的很，叫你們這幾個小萊子鬧一鬧，我身上好多了。”又看向李知遠(yuǎn)，還側(cè)過頭對英華眨眼，“這是咱們英華小女婿？看著一本正經(jīng)的，是個老實孩子。英華小乖乖，你可別欺負(fù)人家。”

　　提到小女婿，英華雖然大方，在五姨面前也不免有些害臊，就把那纏在五姨胳膊上的兩只小爪子收了回來，老老實實站回淑女模樣，嗔道：“人家哪里欺負(fù)他了。”

　　五姨摟著英華，笑道：“好好，我們英華不欺負(fù)他。英華，把你家小女婿帶去，替五姨看著他們搬貨物，就便安排人手運到貨倉去。”

　　英華清脆的答應(yīng)一聲，真?zhèn)�過來拉李知遠(yuǎn)的手，李知遠(yuǎn)還是頭一回遇見這么不把他當(dāng)外人的親戚，愣愣的被英華拉出來。出得艙門英華就松開手。李知遠(yuǎn)教富春江上的清涼江風(fēng)一吹，才反應(yīng)過來，美滋滋去拉英華的手。

　　英華甩開他的手，啐道：“放莊重些。”

　　當(dāng)著五姨她就能拉，離了五姨就要放莊重些，完全反過來了嘛。李知遠(yuǎn)哭笑不得的看著英華，道：“方才是你拉我的。”

　　“里頭是京城規(guī)矩，我們訂了親，拉拉手也無妨。外頭是富春規(guī)矩，跟你看一回月亮還挨打呢。”英華橫了李知遠(yuǎn)一眼，道：“我要去看他們搬貨，你去不去？”

　　叫你一個人去，我娘曉得了必要打我一頓不算，你娘也要打我一頓的。若是同去，家里少不得要挨幾句說，丈母娘那里卻是無礙。李知遠(yuǎn)如今怕丈母娘更甚，挨自家老娘幾句說怕什么，自然是要同去的，樂呵呵跟著英華下船。早有柳五姨的管家們跟過來，把英華和李知遠(yuǎn)請到碼頭邊一間小樓樓上坐著。一個青綢衣管家捧著帳本過來，問雇的車和腳夫價錢若干可合適。問罷才下樓，又有管家們流水上來說話。柳家的管家們都穿著青綢衣，系著黑角帶，看上去十分的氣派，進(jìn)進(jìn)出出人雖不少，卻不雜不亂，頗具大家氣象。

　　李知遠(yuǎn)第二盞茶將吃盡，英華才把人都打發(fā)了，端著茶碗喘氣，道：“玉薇姐姐要是明日還不回來，我就要忙死了。”

　　原來這些事是玉薇管的。李知遠(yuǎn)看英華額上都滲出汗了，從袖子里掏出一塊手帕送過去，笑道：“嫂子哪里去了？”

　　英華苦笑道：“昨日聽說大伯娘病了，她和耀文哥請了郎中去瞧。我娘與了我二哥銀子，叫二哥跟去，在那邊替大伯娘尋幾間屋，再找?guī)讉�人服侍。這是個麻煩事，他們一時半會想是不得空回來。”一邊說一邊接了帕子擦汗，想了一想又道：“方才看帳，你托五姨買的藥已是運來了，咱們就把施藥的事辦起來？”

　　“好，晚上和趙恒他們商量著辦起來。”李知遠(yuǎn)思量半日，道：“我看五姨和劉大人說話的情形，是不打算與劉大人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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