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夜幕火光之下, 有一男子自山上遠遠俯瞰,左手臂處空空蕩蕩,靜靜瞧著山坡下烈火一路滾滾而去,卻是一把利刃安在了手肘端。
烈火蒸騰間, 身后百余人也皆是神經緊繃、汗流浹背, 隔著重重熱氣盯著山下的莊子。
只待那莊子中的人逃竄而出, 便從左右沖殺,與兩面側風口埋伏的弩手一同將這些年輕人宰殺。
只是許久未見有人奔逃吵嚷。
卻見那下風口處,又起了一道烈火。
左右皆笑道:“他們是瘋了么, 怎的又放一道火!”
卻不想熱氣蒸騰之間,下風口的火竟被熱氣拉扯著與上風口的火迎面相撞, 兩火相遇,將草木和墻外幾間木屋燒得一干二凈,火勢卻是漸漸小了。
草盡而火滅。
下風處卻是寂然一片,無人逃竄。
倒是聽得下頭宅院里頭,隱隱傳來歡呼之聲。
眾人皆色變,不想這一番布置皆白費了。
這兩道火墻,倒是拖了好一陣子的時間,有烈火阻隔,他們不敢下山去沖殺,左右伏兵皆是弩手, 也只能按兵不動。
卻是身旁人低聲說:“夜首領, 干脆等火燒過了, 令左右的伏兵上前, 咱們沖殺下去便是了,就算是些武生,可房屋里頭也不過是群孩子和一些家仆。”
那男人的目光也是有些難看, 他不過是想借火勢逼得這些人出來,誰知竟惹出這許多麻煩。
只是卻心生疑竇:“他們如何不動?”
左右一怔。
是啊,已經知曉有人要索他們性命,又有火墻阻隔。
此刻縱然不往側風口去,也該往下風處逃了才對。
怎會在莊子里按兵不動,難不成在等著他們么?
男人凝目遠望,依稀見得一個白色身影立在院中,似乎也在精準遠望著山頂,遙遙洞悉他的一切,仿佛一舉一動都被反復思量。
卻不知怎的,莫名心生了一分怪異的忌憚。
這份忌憚上一次出現,還是在夜中見過衛瓚時,雖只有一人,卻儼然如千百人難敵一般。
男人的目光越發陰沉起來,心里計算著火燒盡的時間,開口時還未來得及下令,卻忽得見山口驚鳥紛紛。
再放眼望去,忽得見北面亮起數十火把,又有眾多人聲紛紛揚揚涌上山來,顯然已是援兵到了。
左右皆不可置信:“都這個時候了,這是哪兒來的人。”
那夜統領立時變了顏色:“他們早有準備。”
“衛瓚有金雀令。”
左右道:“這……夜首領,這該如何是好。”
若以金雀令向附近城府借兵,能借來百千人,那此行便是必敗,反倒容易將自己折在這里。
先頭手中死士已折去了許多,眼下這些人,不過是花錢買來的烏合之眾。
他真要令眾人死戰,這些人也未必信服。
男人再看下頭那莊子,便禁不住心生一絲涼意:難怪這些人動也不動,原來早已有了計劃。
他本以為下頭放火的白衣人是衛瓚,誰知竟然不是。
他細一聽,甚至能聽到下頭與衛瓚兩處遙相呼應之聲。
衛瓚命不該絕。
昭明堂的這些小子也好運氣。
他一咬牙,擺手道:“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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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二來了!衛二來了!”
“火也停了!沈折春,旁邊那些射冷箭的人像也終于撤了!你真是神了!”
“你怎的知道,我們一動不動,他們便必要退去的?”
饒是火已滅了大半,可燒過的草木卻是煙炎張天,濃霧滾滾。
惹得眾人頻頻咳嗽,余火也需撲撲打打滅去,卻又禁不住歡呼雀躍。
沈鳶咳嗽著,卻是遠遠望著山頂,見那上頭依稀有火光閃過,才目光閃爍道:“疑兵之計罷了。”
唐南星本是騎在墻上探看,道:“我看這些人還是沒膽量,一看衛二哥借來兵就慫了,若真有膽量,怎的不打上門兒來。”
沈鳶搖了搖頭,卻是笑了,說:“衛瓚沒借兵。”
眾人的歡聲戛然而止,說:“什么?”
他卻慢條斯理道:“望鄉城距離此處足有六十余里,他縱是快馬加鞭,也許兩三個時辰才能到,屆時入夜閉城,他想要進城須得自證身份,還不知道城府愿不愿意借兵。”
“若是如此一來一回,待他回來,只怕要給我們收尸。”
眾人愣了愣,說:“那……那些聲音是?”
卻聽得門口一聲響,門口呼啦啦響起了許多聲音,眾人齊刷刷看去,卻是衛瓚破門而入,笑道:“山下重金請了三十來個田里金剛。”
衛瓚領著頭兒,身后卻是跟著三十余個結實的莊稼人,每人手舉兩個火把,背上負旗,就這般呼呼喝喝、口喊軍號,懵懵懂懂進了門兒。
還操著一口鄉音問,該找誰給錢。
——好家伙,果真是田里金剛。
夜黑風高瞧不見旗,只需個個兒舉著火把,便能做百人之聲。
尋百姓做兵難,但只要銀子給夠了,想要振一振聲勢還是容易。
加之山上以火攻火、按兵不動,仿佛真有救援一般,便將那些人糊弄了過去。
衛瓚笑了笑,手一指晉桉道:“此間主家說了,每人酬銀十兩,以謝勞苦。”
正灰頭土臉滅火的晉桉:“……”
便是苦笑著舉手道:“我我我,來我這兒領錢。”
衛瓚卻是直勾勾瞧著那小病秧子,那小病秧子也在瞧著他。
梨花白的衣裳染了火灰,額角頰側都熏蒸得泛紅,眼睛卻亮得驚人。
不知為何,沈鳶分明沒跟他說話。
他的心仿佛也被熱乎乎的風塞滿了。
眾人見了衛瓚回來,便仿佛見了主心骨一般,松了一口氣。
有人道:“此時之圍既然解了,我們不若也趕緊轉移他地休息,以防他們再殺了我們個回馬槍,待明日天亮了,再去山下求救。”
沈鳶卻忽得說:“為什么要轉?”
“難不成放了把火,射過了冷箭,便就這樣由著他們跑了么?”
眾人愕然道:“我們只有三四十人……”
其中還有許多是不曾習武的隨從仆童,依著沈鳶推測,這山中伏擊少說有兩倍之數。
若不是懼怕他們是武學生,不知莊中仆人數量,只怕已砸上門兒來做強盜了。
沈鳶卻道:“幾十人又如何。”
“他們在明,我們在暗。”
“此時不殺一個措手不及,還等什么?”
衛瓚聞言便禁不住頓了一頓。
他從沒看錯過沈鳶。
時機,判斷,這才是逆轉勝局的關鍵。
一閃即逝的東西,總有人抓得住,有人抓不住。
兵書幾卷,隨便一個書生便能背得滾瓜爛熟。計策謀略,萬變不離其宗。
有人天生便有此才能。
有人閱盡千百卷書才得。
有人終其一生,鈍而無覺。
而沈鳶閱盡藏書,就是為了抓住這生與死、勝與敗的間隙。
沈鳶道:“況且只有千日做賊的道理,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他們只需在山腳觀望片刻,便會知曉我們并無援手。”
“連個面兒都沒照,今日我們由著他們全身而退,明日他們在前去望鄉城的路上伏擊,在我們歸京路上伏擊,屆時又當如何?”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那你的意思是……”
“以攻代守。”這一刻沈鳶注視著衛瓚,目光如炬,語速飛快:“衛瓚,山路只有兩條,你自東面路上山來,他們必只有南路可走,路狹道窄,我們抄小路前去阻擊,他們哪怕有千百人,也只發揮得出十之二三。”
“況且此刻余火未盡,濃煙滾滾,他們必然以為我們不敢追擊。”
“我們能勝,而且能大勝。”
敵人越覺得不會做什么。
他們越要做什么。
沈鳶殷殷等著他的回答。
衛瓚笑了一聲,看著眾人笑道:
“給你們一炷香的工夫,能上得馬的,愿意來的,都隨我來。”
“卻如沈案首所說,難不成真就把這口氣咽下了么。”
沈鳶一怔。
風吹起時,有什么在他的眼底,嗶嗶啵啵地燒著,在這一刻,卻終于亮了起來。
昭明堂眾人亦是心喜,正是好勝躁動的年紀,日日操練武藝修習兵法,不主動去惹是生非便罷了,怎的能讓人欺到頭上來。
便是個個兒穿甲佩刀上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整肅完畢。
衛瓚卻忽得被那小病秧子牽住了馬轡。
他低目看他:“怎么了?”
沈鳶說:“帶上照霜。”
他笑著說,好。
沈鳶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這才松手。
擦肩而過時,他聽見沈鳶說:“萬事小心。”
衛瓚便微微笑了一聲,再開口時,卻是朗聲對眾人道:
“吹角隊分,鳴金變陣。”
“夜戰無旗,便以我聲為信。”
眾人應聲。
臨行前,衛瓚回眸又瞧了沈鳶一眼。
見那小病秧子依舊靜靜立在那兒,一動不動。
火中脊背筆直、目光燦烈。
仿佛這一場火,引燃的不是蒼翠山林。
而是沈鳶。
+
衛瓚夜中行進時,想起了前世沈鳶去戰場的時候。
沈鳶的銀錢在救他時便用得差不多了,到了邊疆時,兩人也不得不分開來,流落各營。
他其實并不知道,在兩人分開之后,沈鳶過得好不好,又吃了多少的苦。
只曉得沈鳶以文吏的身份一路向上爬。
他輔佐一個又一個的將領,最后爬到了李文嬰的親信身側。
他曾在軍中見過沈鳶一次,言笑晏晏,圓滑逢迎,說話間妙語如珠,只為了去逗笑一個盲目自大的蠢貨。
他不知道沈鳶怎么會愿意忍著,叫一個蠢貨“將軍”。
而沈鳶瞧見他時,笑了一笑,卻仿佛沒見著一般。
那蠢貨說:“是沈軍師的朋友?”
沈鳶抿唇一笑,淡淡說:“不過是認識罷了。”
他甚至以為沈鳶會比他爬得更快更高。
可他再次見到沈鳶的時候,是在那蠢貨打了敗仗,上萬人全軍覆沒的時候。
那是極其淺顯的一個陷阱,沈鳶不可能看不出來。
也定是勸阻過了。
可沒有用。
沈鳶是文吏,手中不掌兵,他磨破了嘴皮,好話賴話說盡了。可將領貪功,不愿相信一個病秧子的話,那么他縱有一身的智計,也終究無可奈何。
沈鳶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戰友一個一個死去的。
衛瓚帶著自己的隊伍千里馳援時,是從尸骨山里撿回的沈鳶。
他險些以為沈鳶已經死了,翻找尸體的手一直在抖。
卻終于蚊蠅亂舞的尸骨下里,將嘴唇皸裂、奄奄一息的沈鳶找了出來。
沈鳶看見他的一瞬間,紅了眼圈,嘴唇嚅動顫抖著,卻一滴淚也沒掉下來。
手中攥著一只斷臂的手。
眼中瘡痍比這戰場更甚。
他側耳去聽他的聲音。
只聽見細微干澀的喃喃。
沈鳶說:“我明明知道的。”
他將沈鳶帶回自己營中,整整三天,吃什么吐什么,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第一次對他說好話,干硬的喉嚨發澀,只僵硬說:“不是你的錯。”
沈鳶仍是不說話。
他那時也沒有許多耐心,撩起簾就要走。
卻聽見沈鳶盯著頭頂的帳子,用干啞撕裂了的聲音,一字一字問:“為何不是我的錯?”
“他們不曾如我飽讀兵書,也不曾如我錦衣玉食、食民谷糧。”
“是我沒本事救他們。”
“是我。”
沈鳶說:“衛瓚,他們本是保家衛國來的,他們也有父母。”
沈鳶經歷過太多太多次無能為力。
摧毀一個人的才能,只需要一次又一次的無能為力。
沈鳶就會相信,他真的無能為力。
無論他怎樣攥著荊棘向上掙扎攀爬。
永遠也看不到頭。
那他總有一天會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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