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唱戲
玉棋回了院子，姜玉春把她叫跟前來仔細(xì)問了外頭書房的情形，聽見周天海吩咐廚房做的那幾樣菜，不由地皺起眉頭：“除了肥雞嫩鴨就是各樣的肉，整日油膩膩的，也不知二爺怎么就那么愛葷腥。”郭嬤嬤聽了忙笑道：“男人都是愛吃肉的，哪像女人家吃兩口菜就飽了。”姜玉春道：“整日這樣油膩的吃，對身子不好，往后還要慢慢地給他改改才是。”郭嬤嬤道：“怕是不容易改呢，這些日子二奶奶總叫二爺吃那些野菜瓜果，我看二爺臉皺的什么似的，好像叫他吃毒藥一般。”姜玉春想了想周天海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玉棋笑道：“還有件事回二奶奶：漿洗上的丫頭二丫病了，她哥哥替她求了幾天假，說接回去養(yǎng)兩天。我想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應(yīng)了他，叫他去賬上支二兩銀子領(lǐng)妹子回家，等好了再過來。”
姜玉春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這種小事你們辦就好了，不用都回我。”郭嬤嬤在一旁接口笑道：“玉棋這個丫頭最是颯爽明快又憐弱惜貧的，心又公道，府里的這些小丫頭小廝們有事都愛求她。”
姜玉春道：“就是性子野了些，嘴上也常是不饒人的。”幾個人說著話，眼見著天色暗了下來，李嫣紅三人到了，站在一邊陪著說笑了會子，廚房差人送了晚飯過來，李嫣紅、思琴幾個人洗了手?jǐn)[飯放箸，請姜玉春用飯。
姜玉春晚飯只吃一碗粥、幾樣素菜，吃完了就到廊下教“小蘋果”說話，李嫣紅幾個也跟了出來，姜玉春一邊拿著松子喂鳥一邊說道：“二爺不在，我這也沒什么事，你們這就回去罷。”三人福了一福便離開了。
張雪雁回了屋子，連忙叫人打水沐浴。優(yōu)歌樂顛顛地到跟前邀功說：“我打發(fā)小丫頭到二門盯著去了，打聽到信立馬回來告訴姨奶奶。”張雪雁隨手將自己鬢上的簪子取了下來插到優(yōu)歌的頭上，嘴角挑起：“好丫頭，如果這事成了，我重賞你。”優(yōu)歌知道張雪雁箱底豐厚，打賞向來也大方，連忙喜滋滋地謝了賞。雅詩見張雪雁主意已定，只得默默地找了幾件顏色艷麗的衣裳出來，備張雪雁挑選。
張雪雁沐浴出來，優(yōu)歌拿大毛巾將她頭發(fā)擰干，細(xì)細(xì)地梳了，才扶著她去看榻上鋪的衣裳。優(yōu)歌見張雪雁挑挑揀揀，不時地拿著衣裳在大鏡子前比照一番，似乎覺得哪件都好。她眼睛一轉(zhuǎn)，有意將雅詩壓下去，上前諂笑道：“這些衣裳艷了些，反而襯不出姨奶奶的顏色。依我說，不如穿身素凈飄逸地衣裳，到時候微風(fēng)一吹、月光一映，飄然若仙，還不把二爺?shù)幕杲o勾來？”
張雪雁想象了一下優(yōu)歌說的情景，臉上酡紅，帶了幾分羞澀。優(yōu)歌看這情形，知道張雪雁依了，連忙開箱子選了件月白色的滾雪細(xì)紗暗繡水仙長裙，替她換上了，又從首飾匣子里取了一只瑪瑙荷葉銀腳簪，卻沒有替她挽婦人發(fā)式，只簡單的挽了一下，后面仍留了頭發(fā)垂下來。
張雪雁穿戴好后對著鏡子照了一照，覺得自己超凡脫俗恍若仙子一般，臉上遂帶了幾分喜色。優(yōu)歌喜滋滋地奉承道：“姨奶奶這模樣這打扮說是九天玄女下凡都有人信。”張雪雁聞言臉上閃過一抹得意神色，扶著優(yōu)歌慢悠悠地向外走去。雅詩猶豫了兩回還是沒敢上前勸阻，只紅著眼圈叫了小丫頭進(jìn)來，把洗澡水拎出去倒了，轉(zhuǎn)身去替張雪雁鋪床。
如今已是七月天，晚上微風(fēng)徐徐，一掃白日的悶熱。優(yōu)歌拿著個玻璃盞的小燈籠，引著張雪雁往外走，嘴里笑道：“二爺回來路過的幾個亭子我都瞧好了。泉蝶亭離我們院子最近，而且半隱于花木之后，又能借到后頭院子廊下的燈籠光，姨奶奶不如就在那里的亭子候著。等二爺遠(yuǎn)遠(yuǎn)地來了，姨奶奶便唱一段二爺最愛的曲子，把他引到亭子里。這樣一來，也沒有姨奶奶攔路之說了。”
張雪雁含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拿手指戳了下優(yōu)歌的腦門，嘴里笑道：“你這丫頭最是機(jī)靈，不枉我疼你。”優(yōu)歌笑著扶張雪雁到泉蝶亭坐下了，過了大約一刻鐘，派到門口的小丫頭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連氣也沒喘勻就急忙忙回道：“二爺才剛出了書房，想必快要過來了。”
優(yōu)歌一聽，一把拉住那丫頭的手，把她拖到花叢后面，張雪雁見兩人藏好了，才轉(zhuǎn)過身靜靜地坐在亭中。
姜玉春吃過晚飯就派了兩個小丫頭去外書房候著，等周天海忙完，兩人前頭提著玻璃盞的燈籠給周天海照亮。因已過初更，各處的丫鬟們婆子都回了院子，此時后院一片寂靜。
幾人剛進(jìn)了二門沒兩步，就聽見一串慌亂地腳步聲，兩個小丫頭渾身一激靈，不由地住了腳，可是細(xì)一聽，腳步聲卻又聽不見了，只剩清風(fēng)吹過樹葉的簌簌聲。周天海心里琢磨著事，倒沒注意什么聲響，只是他見兩個丫頭停了腳，臉色一片煞白也不由地住了腳問道：“怎么了？”
那丫頭驚魂未定，支吾著說道：“剛才聽到一串腳步聲，可是細(xì)聽又沒了，四處瞧了又沒看見人。”周天海皺眉道：“許是哪個院子的小丫頭亂跑吧，我們快些走罷，二奶奶還在家等著呢。”
兩個小丫頭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眼前方路上的重重樹影，不禁都縮了縮脖子，提著燈籠在前頭照亮。走了大約一刻鐘，遠(yuǎn)遠(yuǎn)地著看見張姨奶奶院子門口亮的燈籠，兩個丫頭這才舒了口氣，腳步也快了起來。忽然一個丫頭停住了腳，指著花叢中一處悄聲說道：“你們瞧那里，怎么像是有亮光一般。”這下不僅連周天海都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去往郁郁蔥蔥地花叢后頭瞅。
一抹亮光若隱若現(xiàn)地從重重疊疊地枝杈中透了出來，正在三人疑惑那是什么的時候，忽然從花木后面?zhèn)鱽硪宦曈脑沟貒@氣打破了滿園的寂靜。
兩個丫頭對視一眼，皆面露驚恐神色，饒是周天海也不由地覺得頭皮發(fā)麻，驚出一聲冷汗。他接過小丫頭手里的燈籠往前走了幾步，小丫頭見了立馬跟上，三人轉(zhuǎn)了個彎去見泉蝶亭里站著一身穿月白色衣裙的女子，朦朧月光下，也看不清臉面，只見她立在那里似哭似嘆地唱道：偶然間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一陣細(xì)風(fēng)吹過，那女子沒束好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飄舞，把臉蓋住了大半。站在周天海身后的兩個小丫頭撐不住，手里的玻璃盞燈籠跌落在地打了個粉碎，腿上發(fā)軟摔倒在地，嘴里還不忘哭喊一句：“鬼啊！”
張雪雁正自顧自憐地唱著自己拿手的《牡丹亭》，似嗔似怨地望著周天海，等著他到走過來將自己擁入懷中。可惜她剛唱了幾句，那小丫頭一聲“鬼啊”把張雪雁辛苦營造的氛圍都打破了。當(dāng)下張雪雁鐵青了臉，邁著小步走了出來。那丫頭看見“女鬼”徐徐逼近，更嚇得爬不起來，忍不住縮在周天海腿后帶著哭腔道：“二爺，救命！”
周天海臉都?xì)饩G了，幾步走到張雪雁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三更半夜的你裝神弄鬼的想做什么？”張雪雁驚愕地看著周天海，不明白為何他的反應(yīng)和自己預(yù)估的怎么相差如此之大。
周天海拽她到跟前，瞅見她梳了個不倫不類的發(fā)型，氣的罵道：“大半夜的你跑這里唱什么戲？”優(yōu)歌縮在花叢后面有小半個時辰了，聽見周天海發(fā)怒，也不敢再躲了，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提著燈籠從花木從里出來了。
那兩個丫頭這才說道：“怪不得剛才隱約總瞧見花叢里面有燈光，原來是優(yōu)歌姐姐提著燈籠藏那里。”
張雪雁這才知道自己嚇著二爺了，不禁懊惱不已，心里不住地罵優(yōu)歌這個“飄然若仙”的主意。周天海捏住她下巴喝道：“二奶奶難道沒和你說過，以后這種半路攔人的事少做？”張雪雁登時眼神游離，就是不敢看周天海的臉，半晌才咬著下唇哭道：“婢妾沒攔二爺?shù)穆罚炬且驗(yàn)樾睦锟迱灒鰜砩⒉揭娫吕市窍〉模肫鹨酝投敹鲪鄣那樾危滩蛔〕诉@么一段。”周天海冷笑道：“若是這樣，為何你的丫頭不好好的守著你，躲在花叢后面做什么？你打的什么主意以為我不知道嗎？成日里不好生伺候二奶奶，反而把腦筋動在勾引男人身上，我看你也是個不知羞恥的。”說著手往下一摜，將張雪雁摔在地上，
張雪雁聽了不禁哭道：“我勾引男人也是勾引自己家男人，沒勾引到外頭去，二爺做什么拿這種話羞辱我？”周天海聽了更是氣得發(fā)抖，嘴里罵了句：“蕩婦。”一拂袖子轉(zhuǎn)身離去。
兩個小丫頭見玻璃盞的燈籠都打碎了，不由地苦著臉，好在月光如水，可以看清腳下的路，兩個人跟在周天海后面匆匆地回了院子。
姜玉春估摸著周天海要回來了，索性在院門口坐著納涼，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幾個黑咕隆咚的身影過來，待那身影到跟前了才發(fā)現(xiàn)是周天海跟兩個丫頭回來了。姜玉春見周天海面色難看，兩個小丫頭惶恐不安不由地站起來問道：“怎么了這是？怎么也不提個燈籠？”
周天海住了腳，看見滿院子的丫頭婆子，也不愿意多說，只吩咐打水洗澡。姜玉春伺候他坐進(jìn)浴桶里，便出來到廂房，把兩個跟周天海回來的小丫頭叫到跟前來，問道：“回來的時候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二爺臉色那么難看，你們連燈籠都沒提？”
其中一個小丫頭哭喪著臉道：“回二奶奶：回來的路上，路過泉蝶亭的時候，張姨奶奶穿著一身白衣裳披頭散發(fā)的站在那唱戲，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又看不清臉，還以為是遇到鬼了，一慌張跌倒了把燈籠給打碎了。”
“唱戲？”姜玉春驚愕地看著那丫頭，“這都幾更了，她唱什么戲？”那丫頭低著頭道：“奴婢沒聽過，不知道是什么戲。二爺也被她唬了一跳，發(fā)起狠來罵了她幾句，這才回來。”
姜玉春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兩個丫頭這么半天臉色仍然沒緩過來，知道她倆嚇得不輕，回頭吩咐思琴道：“先拿兩粒安神的藥給她倆吃了，明日若是好了便罷，若是發(fā)熱了記得叫大夫來瞧瞧。”思琴應(yīng)了，取了藥看著她倆吃了，便打發(fā)她們?nèi)バ菹ⅰ?br />
姜玉春坐在榻上想了一回，不禁氣笑了，搖頭和郭嬤嬤道：“這個張氏，我都不知道怎么說她。大晚上的穿著白衣裳在黑咕隆咚的亭子里唱戲，擱誰誰不嚇一跳啊。按理來說她學(xué)戲這么多年，也該是個伶俐的人才對，怎么做出來的事就這么讓人哭笑不得呢。”
郭嬤嬤冷哼道：“我就說學(xué)過戲的粉頭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二奶奶沒看出來？她這是想勾二爺呢。她剛進(jìn)府那幾日，整天在屋里給二爺唱戲，又是獻(xiàn)媚又是西子捧心的，每天不知鬧出多少事來，滿院子的婆子沒有不煩的。直到二奶奶出了事她才算消停下來。”郭嬤嬤嘆了口氣，又說道：“說起來我那時我真怕二爺戀上這個戲子，她慣做張狂樣兒，若是真得了二爺?shù)男模�不知怎么作踐二奶奶呢。幸虧二奶奶打起精神將二爺籠絡(luò)住了，沒叫那小蹄子安分下來。說起她路邊唱戲這事來，還不是為了讓二爺想起和她往日的情形，好叫二爺回心轉(zhuǎn)意？真虧得她是晚上唱，若是青天白日的，保不齊二爺就心軟了。”
姜玉春聽了心里不禁一股氣，冷笑道：“她好歹也是正兒八經(jīng)的姨娘，我都不許旁人說她是戲子，就怕她沒了臉面，也讓二爺臉上沒光。她倒好，非得拿戲子的樣出來，她不是想唱戲嗎？我明日讓她唱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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