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財媳婦是個二十幾許的婦人，麥芽兒本以為已經生了四個孩子、又經常吃不飽飯還被媳婦拿捏的媳婦該是一個五大三粗或者瘦的麻桿一樣的媳婦。

　　可面前的小媳婦瓜子臉，白凈的皮膚，狹長的眼睛，個頭不高，身量更是纖細。怎么看都是一個美人兒，就是臉色看起來像菜色，明顯的營養不良。

　　似乎是因為麥芽兒是雇主，有些緊張的捏著帶著補丁的衣角。一身粗布衣裳洗的發白，雙手狹長卻粗糙的厲害，一看就是個慣會做活計的。

　　低著頭站在那，麥芽兒也只匆匆看了一眼，顯得靦腆又局促。不大像北方的女子，怎么看都像是南方的女子。

　　“你是旺財媳婦吧。”麥芽兒就笑道：“春柱媳婦已經跟我說了，你愿意到我家來做飯不？”這樣一個女子雖然長得俊美些，可看得出來，是個本分的人。

　　“我愿意。”旺財媳婦低低的應了一聲，似乎怕麥芽兒聽不清，又趕緊補充了一句，“我能不能不要工錢，就多給點兒飯吃就行。”旺財媳婦突然大聲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說完臉就紅了，然后趕緊低頭。

　　“這是怎么回事？”麥芽兒詢問的看著春柱媳婦。

　　春柱媳婦尷尬一笑，左右看了一眼，這是大門口。

　　“進屋去說吧。”麥芽兒也意識到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就轉身往屋走。

　　麥芽兒給春柱媳婦和旺財媳婦都倒了一碗糖水。“我剛煮的，快喝吧。”莊戶人家很少有喝茶水的，一般人家待客能有一碗糖水那都是上講究的人家了。

　　旺財媳婦家里比余家更困難，白糖這東西屬于奢侈品，一年也吃不上一次，當下就端了碗細細的喝著，像是怕大口一下子喝沒似得。

　　麥芽兒嘆了口氣，日子真是過的太難了。瞅瞅旺財媳婦喝個糖水都能美成這樣，這日子只怕還不如當初他們兩口子在余家。

　　“鍋里還有呢。”麥芽兒就笑了一句。

　　春柱媳婦嘆了口氣，“嫂子，旺財媳婦這日子也是難啊。”

　　不用春柱媳婦說麥芽兒也看出來了，就更堅定了留下旺財媳婦的決心。

　　“我不要工錢，就給我口飯吃，給我的孩子一口飯吃就成。”像是怕麥芽兒不答應，旺財媳婦急急的道：“我們不要啥肉菜，也不用細糧，就剩飯剩菜啥的都成，能吃飽就行，我們一家人啥都不挑。”旺財媳婦抬頭，臉蛋紅撲撲的，也不知道是喝糖水熱的還是緊張的。

　　“為啥啊？”一天十個大錢，都夠買一斤大米了，就是買高粱米那還能買上二斤，咋地不比要些剩飯剩菜強？這旺財媳婦是咋想的？

　　旺財媳婦抿著嘴唇低下頭，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春柱媳婦就把麥芽兒拉到一邊，把情況說了。

　　麥芽兒聽得一愣一愣的。

　　原來旺財家雖然分家過了，可也就是分開了做飯，說是分家了其實啥啥的都沒徹底分開。錢財、種地啥的都還在老太太手里把持著。這旺財媳婦要出來賺錢，那錢財是要歸公中的，只有飯菜才是屬于他們兩口子自己個的。

　　還有這么分家的？

　　這算啥分家啊？好處都是婆婆的，日子都是媳婦過得，這不是變相拿捏媳婦們嗎。

　　“那他們家老太太跟誰過？”麥芽兒就想知道，是不是跟余家一樣，老太太偏心眼。

　　“給小兒子了，老太太最心疼小兒子，旺財是大兒子，他們家就兄弟兩個。”春柱媳婦嘆了口氣道。那老太太家的情況跟余家其實差不多，也是個寡居的老太太，沒有老頭，一個人拉扯兩個兒子長大。那小兒子是遺腹子，可能因為沒見過父親還是咋地，反正老太太特別心疼，連帶著那大兒子就跟余根生當初在余家的情況一個樣。

　　干活啥啥的都在一起，吃飯就沒他們的份，花銀錢就更不要想了。

　　兩個兒子也能偏心成這樣？這還真是林子大了啥鳥都有。

　　麥芽兒也算見識了。感情趙氏還不是最缺德的婆婆。

　　“嫂子，我啥都不要，就給口吃的就行。家里孩子餓的皮包骨似的，野菜一筐一筐的挖，那米粒都看不著幾個，孩子苦啊。”旺財媳婦抹著眼淚。“也不是我不孝順婆婆，他們天天能吃飽飯，還把剩飯都倒了，我這當娘的，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餓死了……”

　　麥芽兒看著心酸，趕緊答應。“快別哭了，我答應你就是了。”不就是一口飯吃嗎，麥芽兒沒道理不答應，這樣其實還是她賺了。

　　看了一眼旺財媳婦打著補丁的衣裳，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做的好就要在其他方面彌補一下。

　　鄉里鄉親的，也不能讓外人看著戳他們兩口子脊梁骨。

　　旺財媳婦千恩萬謝的，就主動要求干活。

　　“家里還有啥沒干完的活沒？不差這一會兒工夫。”家里還有四個孩子呢，看她年紀不大，估計孩子也就狗蛋那么大，麥芽兒擔心他們家孩子沒人管。

　　“孩子大的都八歲了，帶著弟弟妹妹去野地里挖野菜了，嫂子你不用惦記。”旺財媳婦比麥芽兒大了足足八歲，不過看春柱媳婦叫嫂子，也就跟著叫了。她男人倒是比余根生大，但也就大個兩三歲，說起來旺財媳婦比相公還大三歲。不過這樣的情況在莊戶人家都是正常的。娶媳婦是干啥的？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和伺候老人，那大媳婦啥啥的都比小媳婦強。

　　麥芽兒再一次震驚于旺財媳婦的模樣，還真是不容易老的，她要是不說，就說二十歲也有人信，沒想到孩子都八歲了。

　　晚上多了村里烙忙的人，今天是大家主動過來幫忙的，這吃食上就得講究些。

　　還是中午那些飯菜，這一次豆芽和黃豆芽沒做那么多，畢竟人多了，這東西又值錢，雖說是自家的，麥芽兒私心里卻不想太多人知道。

　　于是就又托人去鎮上買了肉和干豆腐，按照中午的菜又做了一燉。

　　晚飯沒有都用細糧，高粱米飯和大米飯做好了兩摻一起，這樣的飯菜在莊戶人家那也是不錯的了。

　　因為是第一天做飯，麥芽兒擔心旺財媳婦的手藝，就跟著瞅了一會兒。

　　后來見她干活干凈、利落就不再擔心，反而出了屋去房場跟陳老商量細節，具體做飯的活計干脆都扔給了春柱媳婦和旺財媳婦。

　　吃晚飯的時候，麥芽兒才知道旺財也跟著烙忙呢。

　　索性也不準備給旺財媳婦的飯菜，干脆讓狗蛋去他們家把四個孩子都叫來吃飯。

　　旺財媳婦起初不知道，等看到四個孩子穿著補丁提著菜籃子出現在院子里，一口的拒絕說“不用”。

　　麥芽兒心疼那四個瘦弱的孩子，最大的都說已經八歲了，可看著也就五六歲的模樣，最小的走路還不穩，還是老二抱著。

　　這樣四個孩子，穿的補丁帶補丁的衣裳，要不是衣服收拾的干凈，真是不比乞丐強。

　　旺財家的四個孩子都怯怯的，麥芽兒趕緊讓春柱媳婦端了飯菜先給孩子們吃。旺財媳婦又是一陣攔阻，麥芽兒卻讓狗蛋帶著四人先去他們那個小偏房吃飯。

　　四個孩子都懂事兒，到人家吃飯，一看這么多的人都在干活，四個孩子雖然餓了也沒嚷嚷吃飯，還主動幫娘親燒火，誰也沒跟狗蛋走。

　　麥芽兒看了更是心疼，不過這次也沒攔著。

　　給四個孩子每人拿了一碗糖水，就讓兩個年級大些的孩子幫忙端碗筷。兩個孩子痛快的答應，最大的孩子猶豫著把筐里的野菜給麥芽兒看。“大娘俺們沒啥東西給你，野菜你吃嗎？”說的小心翼翼的，一副很怕麥芽兒瞧不上的樣子。

　　麥芽兒就差落淚了，忙不迭的點頭，“大娘喜歡吃野菜，純天然無公害，以后你們姐弟幾個都給大娘一籃子。”麥芽兒已經知道旺財家的豬啊雞啊啥的都是老太太和小兒子的，他們一點兒都得不到。這些野菜除了自家吃還要給老太太他們喂豬喂雞，反過頭來糧食一點兒不給他們家。

　　麥芽兒想想就有氣，干脆就把野菜扣下來。“以后別挖這么多野菜了，你們四個就挖一籃子野菜就成，都在大娘家吃飯，不用回家去。”麥芽兒已經想好了借口，留他們四個孩子幫忙傳個話啥的也好過天天野地里曬著挖野菜。這四個孩子都是老實本分的，跟狗蛋也好做個伴。

　　四個孩子就去看娘親，旺財媳婦擦著眼睛不住的點頭。“還不給你們大娘磕頭，這是救了你們的命啊。”

　　哪有那么嚴重？

　　麥芽兒自然攔著不讓。

　　飯菜都做的差不多了，可那邊干活的還沒忙完，就把熱菜都盛到大盆里用蓋簾扣上，然后放到炕頭，省著待會兒涼了。

　　麥芽兒又囑咐春柱媳婦和旺財媳婦帶著孩子們先吃飯，自己則出去看看窩棚搭好了沒有。

　　陳老正在房場旁邊指揮，一溜的四個窩棚搭的不高，木架子的結構，上面都鋪了油氈布，又用不知道從哪找的茅草蓋了。看起來倒比麥芽兒他們的窩棚還要好似的。

　　“這就快好了，一會兒再讓人把炕燒干，今晚就能住人了。”陳老見麥芽兒過來就開口道。

　　“我一會兒和春柱媳婦他們過來燒炕，你老放心吧，肯定能住上。”麥芽兒笑道。

　　“恩。”陳老滿意的點點頭，“我瞅你們家那柴火這樣下去也不夠燒，趁著天亮，晚點兒吃飯，讓他們上山撿點兒干枝子回來，燒火做飯啥的都有了。”以后這日子還長著，這么老些人，做飯啥的不得用柴火。這會兒天涼那炕也得天天燒。

　　麥芽兒知道自家這情況，分家那會兒根本沒有柴火，一直燒的還是春柱家的。就這么一天的功夫，春柱家的柴火垛都下去一大截。

　　“要不吃完飯再去吧，大家伙都累了一下午了。”麥芽兒就提議道。

　　“不用，吃完飯黑天了還咋上山？”陳老別看平時像是個老頑童，一到認真的時候相當較真。“你就把飯菜準備好了，我們回來就吃。”

　　麥芽兒想想是這個道理，就點點頭。

　　“飯菜都熱著，回來肯定能吃。”

　　眼瞅著最后一個窩棚也蓋好了，陳老就揮揮手，所有人又都跟他上山了，包括那些主動來幫忙的，也沒誰喊累啥的。

　　本來嘛，余根生沒吱聲，這主動來幫忙的都是跟余根生或者董春柱相熟的大小伙子。還有幾個干脆就是上次一起上山找麥芽兒的。

　　一共就十幾個大小伙子，都是年輕正當年，大家一聽是撿柴火就都跟著走了。

　　有那敢說話的，一看麥芽兒站在旁邊，還嚷嚷道：“嫂子可得管飯，不然不給你家撿柴火。”

　　那個也道：“就是，菜飯要是不好吃就給撿濕的柴火，讓嫂子一燒火就冒煙。”

　　“俺們可都餓了，嫂子今天可得嘗嘗你的手藝……”

　　眾人呼呼啦啦的，說啥的都有，左右不過都是逗麥芽兒的，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閑話。

　　麥芽兒笑瞇瞇的也不做聲，就有趣的看著人群中板著臉的余根生。

　　余根生突然哼了一聲，一幫小伙子頓時安靜下來。

　　麥芽兒挑眉，沒看出來嗎，呆子相公還挺有威信的。

　　余根生走到麥芽兒跟前刻意停下，待人都走的差不多的時候才壓低了聲音道：“放心，有我看著，他們不敢。”一副替媳婦著想的模樣。

　　麥芽兒挑眉，“我擔心什么？柴火不夠不是還有相公嗎？”麥芽兒挑眉，突然拋了個媚眼過去，害的余根生一陣發呆。

　　麥芽兒捂著嘴咯咯的笑，“真是個呆子！”

　　三十幾個正當年的男人一起山上撿柴火，那效率不是一般的高。不過一個多時辰一個高高的柴垛就堆好了，麥芽兒看了一下，估計燒一兩個月沒問題了。

　　等大家撿夠了柴火，這天色也就差不多黑了。

　　麥芽兒已經在一個新搭的窩棚里燒了熱水，就舀水給大家洗漱。

　　春柱媳婦和旺財媳婦也從另外兩個窩棚出來幫著忙活。

　　最后一個窩棚也冒煙了，麥芽兒就奇怪道：“誰在燒火？”一共就他們三個大人吧。

　　狗蛋正好拽著兩個樹枝路過，就道：“大娘，我們在燒炕，我們幾個在幫著拿柴火。”一臉的懂事兒樣。

　　麥芽兒一看，可不是，旺財家的三個小的都抱了或多或少幾根柴火往窩棚里運，只不見最大的，想來是在燒炕。

　　“你們還是孩子，咋能讓你們燒火呢。”這么小的孩子，萬一燙著可咋整。麥芽兒急急忙忙往窩棚走。

　　“嫂子沒事兒的，在家天天燒火啥的，肯定不能燒著房子。”旺財媳婦還以為麥芽兒不放心，就跟著過去了。

　　新蓋的窩棚，那屋門也就是個臨時的門板。因為要放潮氣，那門也沒關。

　　麥芽兒就看到一個小丫頭蹲在灶坑前，三個小蘿卜頭一個接一個的遞了柴火過去，四個孩子安安靜靜的燒火，火光映在他們菜色的臉上是那么神圣。

　　這一刻麥芽兒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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