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水疑云(三)
池雨小時候,媽媽總是會在周末帶她回敦煌的路上,帶她去一次肯德基,那時候,肯德基還沒有全面普及整個中國。
小鎮上第一次出現賣漢堡的快消式西餐店,有個很艷俗的名字,“水晶宮”。
在那些媽媽沒有帶她回敦煌,而她又想吃漢堡的日子里,她總鬧著外婆去給她買漢堡。
隔輩疼得厲害,外婆每次買回來的漢堡,自己吃著兩片干巴巴沒滋味的面包,池雨吃著中間的炸肉餅。
那天她鬧著不好好吃飯,又要去吃漢堡。外婆多買了幾份回來,帶著她敲響了樓上的門。
門開了,一雙渾濁的眼,滿屋難聞的老人氣味。
喜婆婆的一雙兒女都在各自的城市打拼,都忙,唯一能盡心的途徑就是找了個護工,但雇主都遠在天邊,給再多錢,護工能有多上心。
“池雨,拿個堡堡給婆婆吃。”
小姑娘眼睛烏溜溜的,扎了饅頭小辮子,應是人見人喜歡的模樣。
她們這個年紀的女人,有幾個看見乖巧的小輩不愛的,但一向沒有攻擊性的喜婆婆,在手即將觸及到池雨掌心的漢堡那一刻,伸手狠狠推了池雨一把。
在外婆的驚叫聲中,喜婆婆被護工又攔進了屋,池雨命大,擦破了掌心的皮,磕壞了額頭,幸好外公即使回來,帶著她去了醫院。
你和一個瘋子計較再多,她也無法回應你。
所有人只當這是一個意外,她們不曉得其中淵源,只勸外婆沒有必要對一個瘋了的女人表達出什么善意,人那是控制不住自己手腳的,哪曉得她什么時候發病,又來禍害誰?
外婆也只以為是怪自己倒霉,以為是恰好撞上了對方發病的時候。
直到她照常騎著自行車接小池雨下學堂,再次偶遇在護工陪護下出門遛彎的喜婆婆。
她渾濁的眼珠盯著因為小只能坐在車筐里的池雨,小姑娘瑟縮著不敢直面看她,那天之后,家里挨個叮囑她,以后看到喜婆婆就離著遠些,不去觸她的霉頭。
外婆加快了騎車的速度,在經過她時,二人都聽到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在嘟囔什么。
下一秒,喜婆婆像是失了神智般不顧危險沖到前頭搶人,力氣之大,兩個人都差點沒能攔住她,被爭奪的池雨嚇得大哭,引來了鄰居幫忙,這才脫身出來。
而這也讓外婆聽清了她嘴里的呢喃,她說的是:來,來…
當天外婆家里,氣壓低沉,外婆抱著池雨一邊落淚一邊數落外公當年的財迷心竅,同時二人又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喜婆婆還存著一絲神智,因為當年的事記恨上他們家,首當其沖的是報復她和外公才對,何必忍氣吞聲二十年,對一個小輩發狠?
外公的煙抽了一根又一根,伸手來摸池雨的頭。
小姑娘嫌棄他手上的煙味,偏頭躲到外婆懷里。
“把這孩子送走吧。”他說。
池雨的記憶里,第二天,媽媽就向單位請了假,帶著她回了敦煌。
往后這么多年,外婆來敦煌小住過,她也時常隨父母來天水看望,卻只見過喜婆婆一次。
在外公的葬禮上,外婆嘆息著幫著攙扶她,遞給她茶水,“雖然不知道你是真瘋還是假瘋,這么多年了,知道當年這件事的就剩你我兩個可憐的女人了,你要是真恨,再恨,他也死了。”
喜婆婆接過茶水嘿嘿笑著,像個真正的瘋子。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讓你們見笑了。”外婆聲音里都帶點梗咽,她掙開池雨的手,抹了抹眼角。
無人能體會她此刻的復雜心情,這滴眼淚,到底是為這世上獨自一人清醒地背負這秘密,如今終于有機會吐露出來而流,還是感嘆物是人非,韶華如夢一場?
一時間,只有廚房里沒擰緊的水龍頭發出“滴滴”的漏水聲。
外婆不忍在小輩面前失態,笑了笑又鉆進廚房收拾去了,池雨剛想跟過去,被霍彥按下來,沖著她搖了搖頭。
兩個男人置身故事之外,比池雨更冷靜。
二人難得地統一戰線,他們認為喜婆婆身上有秘密。
程瑋道:“剛剛有一點疑問外婆已經點破了,喜婆婆的所作所為毫無前兆,更像是一場突然爆發的偶然發病,但和偶然發瘋的機率違悖,她的目標,從始至終只有你。”
霍彥點點頭,“的確,若是為了報復,瘋了這么多年。所有人都當她是個瘋子沒有對她設防,她有的是機會對你外公下手,假設她是處心積慮,哪個處心積慮的人會這么浪費自己的機會?”
三人揉揉眉頭,他們幾個連見過喜婆婆都不曾,唯一見過幾次的池雨又實在稱不上和此人打過交道。
明明知道突破點在她身上,懷抱著一肚子的疑問,偏偏無從下手。
池雨擺擺手,“當年這件事,她一個女子,和外婆一樣,充其量只是清楚事情發生的經過罷了,所謂恩怨不過是幾家之間的矛盾,應該是和我們這次來的目的無關的。”
霍彥卻不這么認為,他們剛到天水,就像被一張捕撈網纏繞起來,與其說是他們在主動調查當年的事,倒更像是有人在當年的真相附近挖了個陷阱等他們。
三人像是被卷進了陰謀的漩渦,背后操縱之人連根頭發絲都吝嗇讓他們看見。
“但是我們都忽略了一點,當年知道事情真相,或者參與到那件事當中的,其實也就兩方人馬。”程瑋在一旁提醒,“一方是學姐的外公,那個自稱有通天本事的老鄉和喜阿公,另一方就是甘肅博物館下派的考察隊。”
池雨像是突然被點醒,驚喜地看著他,“我們都忽略了一點,我們現在已知的一切,都是來自于外婆外公的回憶,可是回憶是具備欺騙性的,就算是現在堵到喜婆婆面前去問,說不定換來的也是滿嘴謊言,再者,外公當年并沒有全程參與,墓下面到底發生了什么,知道真相的只有喜婆婆和當年的考察隊。”
他們不能總是傻呵呵地去相信當年兩位旁觀的“在場證人”,如果事先對當年的經過一點數都沒有,反而會被人利用,將他們騙得團團轉。
程瑋上道地去查甘肅博物館的電話,他到一旁和對方電話溝通。
池雨滿心還在梳理著方向,霍彥不滿地掐著她轉向自己。
“怎么了?”女孩茫然。
“看什么呢?打個電話而已,有什么好看的。”男人臉色鐵青。
從剛剛開始就對視個沒完,他感覺自己都快被醋淹死了,來了趟敦煌又不是來了趟山西,成天泡在醋缸里和別人腆著臉討名份——像個小媳婦似的,他這輩子還沒這么俯小做低過。
上次光記得過了把嘴癮,就偷親了那么一小下下,嚇得跟個什么似的。他時時刻刻記著,他現在還沒名分呢。他現在算什么啊!渣女!
莫名其妙,池雨瞪他。
適逢外婆收拾完探出頭來,看著他們之間詭異的氣氛,抿著嘴偷偷笑,說著“我去給你們幾個收拾房間”,就往房里撤。
霍彥還想說點什么,那頭程瑋已經打通了電話,他按了免提,湊過來讓幾人都聽到。
“喂,您好,請問是甘肅博物館嗎?”
“您好,請問哪位?”那頭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估計以為是哪位游客從網上搜羅的號碼,回答也有些敷衍。
程瑋向對方說明來意,年輕男子的聲音帶著說服力和清晰的邏輯,他解釋,“事情的起因大概就是這樣,為了藏經洞經卷的研究,我們需要了解一下當年出土那張地圖的情況,請問方便嗎?”
那邊顯然重視起來,“您稍等。”那邊傳來請示的交談聲。
“喂,您好。”這次換人了,更成熟穩重的聲音,“我是甘肅博物館調研組的辦公室主任,我姓宋。”
程瑋忙應下來。
“是這樣的,當年天水市的考察項目,是有省里決定全權下放給天水市文物保護單位的,后來考慮到這是全國出土的歷史最早的紙張,具備重大意義,就送來給省級博物院代為研究收藏了。”那邊沉吟片刻,“紙張的研究資料在與敦煌研究院取得確認后,我們這邊會傳輸過去,但是當年具體的考察情況,恐怕還是得問問當年天水考察隊的人。”
“請問您這邊有對方的聯系方式嗎?”
“有的,一會我以簡訊的方式將聯系電話和地址傳輸給你。”
來往寒暄幾番后,雙方掛斷了電話。
池雨雙手撐著下巴,怎么想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86年發生的事,就算我們找上門去,當年的事,有人會記得這么清楚嗎?”
“如果當年真的發生過一些不同尋常的事,一定有人記得。”霍彥開口。若是真像池雨說的一般,沒有人記得,說明當年的考察現場并無蹊蹺。
換句話說,那是所有人都不想面對的問題,那說明他們調查的方向找錯了。
三人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小雨啊。”外婆見客廳里聊的差不多了,見縫插針地插話進來,“今晚你跟我睡,兩個小伙子擠在一起委屈一晚上啊?”
這話一開口,在場的兩位男士齊齊綠了臉。
八十年代單位封發的小公寓,都是兩室一廳的格局,剛剛他們幾人思緒都在任務上,哪有余力考慮這問題,霍彥當場就想拒絕,想說自己出門找家旅店湊合一晚。
旁邊的程瑋已經乖巧地應了下來。
此刻反駁老人的好意,前面的大尾巴狼就白裝了,霍彥的臉色灰敗起來,無力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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