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窗臺灑進來，落在寧的床頭，她慵懶地睜開眼睛，朦朧間看著這個溫暖的小房間，心里潮濕一片。艾誠推開門，露出一個頭，沖著慵懶的寧道了聲吃早飯，瞬間就消失不見。

　　寧走進大廳的時候，桌上擺著熱騰騰的清粥、剛炸好的油條，兩碟地道的涼菜。艾誠坐在位置上，笑瞇瞇地看著驚訝的寧，道：“怎么樣？看到這些早餐，是不是感到很親切？”

　　“你怎么找到這些地道的早餐的？”寧說著，已經迫不及待地坐下來享受久違的親切。她嘗了一口地道的涼菜，嘖嘖稱贊。

　　“這涼菜，是阿姨一早腌制的，我在儲藏室里找到，就拿出來嘗嘗。”

　　寧的動作慢了下來，目光有些呆滯，艾誠見她如此，柔聲問：“是不是想念阿姨和叔叔了？”

　　“我離開他們三年了，對他們的思念從未停止過。千里迢迢回來，本以為可以見到他們，沒想到他們也千里迢迢找我去了。失落是難免的，可要是真見了他們，我得處處偽裝自己的病情，未必會有好結果。也許，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想他們了，就回新加坡吧。昊的母親說得沒錯，你應該回去。”艾誠勸道。

　　寧嘆了口氣，道：“我們先不要談這個好嗎？難得回家，我想在家里好好休息。”

　　陽光鋪灑在整個院子里，寧坐在陽光下，手里拿著一本《飛鳥集》。陽光灑在她臉上，襯得她的肌膚光滑柔嫩，認真看書的眼神，也有了光芒。

　　與寧相距幾米的地方，艾誠拿著一本《經濟雜談》，他認真的樣子，絲毫不亞于寧。

　　時光在這安靜的院子里，腳步輕輕，生怕驚動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還有那兩個認真看書的人兒。直到正午。

　　寧合上書本，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看了看艾誠，瞥見他手里拿著的書，笑道：“我們的艾經理，你可看重了這本新書？”

　　艾誠回過神，回之以淡然的笑意，道：“我們的紫憶大作家沒有新書交出來，我只好四處尋找好的作品了。”

　　原來，艾誠是出版社的經理，紫憶的作品都是由艾誠經手的。

　　“看了之后有何感覺？”寧笑著接過那本《經濟雜談》，隨手翻了幾頁。

　　“純經濟言論，太過嚴肅枯燥，適合做學術專著，不太適合我們出版社的風格。”艾誠漫不經心地說。

　　寧抬起頭，道：“這書是誰推薦的？”

　　“是琳娜，所以我不打算批納。”

　　“是因為她喜歡你，你要避嫌嗎？”寧不無調皮地調侃道。

　　“據我所知，這本書是她的大學老師所著。”

　　“既然知道，你為什么還要花時間來看？你也覺得事無絕對，你也怕錯過真的好書。其實，你并不討厭琳娜，你還是愿意給她機會的。”

　　“工作能力上，她確實不錯，只是有時候我覺得她太過急功近利。”

　　“艾誠，你是一個有寬容之心的人，對琳娜，你也可以寬容些，別太嚴厲了，她畢竟是個女孩子。”

　　艾誠挑眉道：“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艾誠，我希望你幸福，如果有琳娜陪著你，我就放心多了。”艾誠的語氣，故意模仿了寧，惹得寧直翻白眼。

　　隱約從門外傳來一陣嗩吶聲，再仔細聽，寧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寧推門出去，轉角處有一戶人家，門外貼著白色的對聯，掛著白色的剪紙，墻壁上，依著好幾個彩色花圈。嗩吶鑼鼓交織的音樂，是當地獨有特色的“喪禮樂”。

　　寧怔在當下，她認得挽聯上的名字，那是鄰居鄭大叔，一個肥肥胖胖，為人親切和藹的獨居男人。

　　驚心動魄的喪禮布置，蒼白的白色，彌漫在空氣中那令人惡心的檀香味，攝人心魄的喪禮音樂，還有時不時傳來的哭喪聲，寧恍然覺得自己身在地獄，四周圍的空氣都是渾濁的黑色，還有幽靈在上空飄蕩，吹奏喪禮音樂的那些人，都是馬面人身，喪禮中忙碌的人一個個面目猙獰……

　　艾誠見寧臉色慘白，又見她魂不守舍，忙將她帶回家中，鎖上門，給她倒了杯水。

　　許久，寧從驚恐中恢復了平靜，眼中卻濕了淚。

　　“從我記事開始，鄭大叔就是個很特別的人。他是賣魚為生的，所以他身上有很濃的魚腥味。小時候不懂事，我就叫他臭叔叔，他不但不生氣，反而故意要捉弄我，把我拉到他身邊聞魚臭味。”寧安靜地回憶道：“媽媽說，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再也沒有結婚，一直單身。還記得，每天傍晚，吃完飯，他總是坐在大門外，無論冬夏，總是拿著一把扇子，跟鄰居說說話，有時候還能吵上幾句。說也奇怪，我并不害怕他，反而總跑到他身邊，聽他說些什么。他也很喜歡我，總能給我準備一些小零食，有時候也給我說些故事。”

　　寧沉默了一陣，無奈嘆道：“離開家以前，我心情不好，見了他也沒有打招呼。沒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了。如果我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會跟他打招呼，跟他說說話……”

　　“別太難過了！”艾誠安慰道。

　　“人生無常，我們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事情，且行且珍惜，我們真的做到了嗎？珍惜，不過是隨著自己的心意，隨意珍惜。有多少人能夠不計一切，全然珍惜眼前呢？”寧感嘆連連，又想起自己的景況，心里惶恐起來。

　　“我的喪禮，是不是也會這樣呢？”

　　艾誠被這樣的話嚇到了，他拉著寧的手，柔聲道：“別胡思亂想了，把剛才看到的都忘記，好嗎？”

　　“又或者，我只能在手術臺上死去，任人宰割后，在麻醉藥中不省人事，還是會聞到刺鼻的藥味，或者濃濃的血腥味？”寧的眼中是惶恐的神情，仿佛那一刻真實地在眼前出現。

　　艾誠制止了她，抱緊她顫抖而冰涼的身子，她把死亡描繪得如此可怕，卻又如此真實，艾誠也無力安慰，在他心里，也存在這樣的害怕。

　　很快，寧知道了，鄭大叔是剛剛過世，而早幾年，在她兒時記憶中的老人都相繼去世。寧看著熟悉的街道，縱然有小朋友在追逐嬉戲，她卻覺得空空蕩蕩，曾經的歲月，曾經的人，全都在時光里被消磨干凈，就連記憶，也落滿塵埃。

　　死亡，她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必須面對，這比老人們提前了幾十年。幾十年的時間里，她本可以為夢想而努力，為愛情而追逐，為完成成熟的蛻變付出應有的代價……然而，這一切，都將在生命終結后，成為永遠的遺憾。

　　為了讓寧不再受喪禮的影響，艾誠帶著她去到了鄉村，找了一處農家居住。山清水秀的地方，人杰地靈，在果蔬的包圍下，寧的心境終于平和了許多。

　　當昊、寒、靜、杏四個找到寧家中的時候，寧已經被艾誠帶到農家去了，他們撲了個空，陷入迷茫。

　　“鄰居說，昨天他們還在家，今早就不見了人影，他們會去哪里？”

　　“難道丫頭知道我們在找她，故意躲著我們嗎？”說話的是寒。

　　“原來我還跟艾誠有聯系，自從他們從大學出來以后，艾誠的電話就怎么都不通了，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樣了？”靜有些著急。

　　昊的表情凝重，他看到鄭大叔的挽聯，他能感覺到寧看到這一幕的心情，他的心，更加難受了。見昊如此，杏的心里也不好受，她哭著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自私，寧就不會逃開我們，讓我們再也找不到她。”

　　靜有些不忍，安慰道：“你別這么說，你不需要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我們沒有人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寧一心一意對我好，我不但喜歡上她喜歡的人，還耍手段跟她搶，我真是壞透了！”

　　“別哭了，我一定會找到寧的！”昊顯得非常冷靜，仿佛有十足的把握。

　　靜不解地問：“你想到什么了嗎？”

　　昊搖了搖頭，道：“我有一種直覺，寧會回到這里，我們在這里等，會等到她的。”

　　另外三人都感到摸不著頭腦，但是除此之外，他們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于是，他們在旁邊的民房中住下。

　　昊看著寧家的陽臺，陽臺上種著花，海棠花正開放，露出星點橘紅色。那個綠色的窗臺，是寧看星星的地方。他想起寧的日記中寫著，她小時候喜歡趴在窗臺上，看天上的星，跟其中一顆明亮的星說話，有好多悄悄話她都會跟這棵星星訴說。想起寧趴在窗臺上的樣子，昊不禁笑了。

　　一個人走在悠長的巷子里，正如寧所描述的那樣，這個悠長的巷子，有些潮濕，有些陰冷，走在其中，會有種莫名的哀愁。這是寧長大的地方，每一處地面，都有寧踩過的痕跡，她的好多故事，都在這里發生……

　　昊仿佛看到了兒時的寧，扎著羊角辮，興高采烈地四處蹦跳，多么可愛的小生命，像一個美麗的精靈……

　　靜的驚叫聲打斷了所有思緒，大家朝她看去，她拿起筆記本電腦，向大家展示。顯示屏上某報紙官方網站，偌大的標題赫然眼前“全然珍惜”，作者是紫憶！

　　《全然珍惜》：

　　歲月靜好，波瀾不驚，我們在漫無盡頭的歲月里，學會了珍惜，卻僅僅是且行且珍惜。

　　小時候，渴望背著書包上學堂，上了學，渴望背著行囊上大學，上了大學，渴望丟掉包袱，帶上夢想，尋一方土地，去綻放生命的光彩。當我在做這些夢的時候，總覺得人生是沒有盡頭的，走過一段路，總有另一段路在等著我去走，而前方的路和還沒有遇到的事情，都顯得那么遙不可及。那時的我不知道，人生不是沒有盡頭，可能下一秒你就無法在前行。

　　二十三歲的光景，這在所有人眼里是那么稚嫩，那么渺小。然而，面對死亡，卻是無法回避的。我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回望過去，淚眼婆娑。

　　曾經在課堂上認真聽講的我，如果當時，可以稍微打盹，如果當時，可以跟身邊的同學多說幾句話，如果當時，可以跟老師斗斗嘴，如果當時，我不是一個事事周全的乖學生。那么，這份記憶里，會多些故事，會多些人，會多許多精彩！

　　曾經遇到男生表白的我，如果當時，我可以不那么害怕，如果當時，我可以勇敢一點，如果當時，我可以不聽媽媽的話。那么，我會多一個朋友，或者多一份戀情，又或者，多一次挫敗的經歷。

　　曾經喜歡上一個人的我，如果當時，我可以自信一些，如果當時，我可以不那么懦弱，如果當時，我可以聰明一點。那么，我喜歡的他們，不會只是擦肩而過的緣分，也許，我會遇上真命天子。

　　曾經，如果，也許。

　　珍惜，是全然地珍惜，無所畏懼，把每一份屬于你的故事收入囊中，好好體會，細細品嘗。珍惜，若是隨意珍惜，人生會留下許多遺憾。

　　對不起，我沒有好好珍惜的一切，尤其是，你一直堅守的愛情。

　　對不起，我只是隨意珍惜的一切，尤其是，你一直相信的未來。

　　對不起，我想全然珍惜你的時候，已經是力所不能及的時候。

　　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流年。

　　讀完這篇文章，大家都沉默了。

　　“我嘗試查找一下發布的地址，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關于寧的消息。”靜說。

　　“我們不能讓寧一個人撐著，我們一定要找到她。”杏說。

　　“寧說得對，我們都沒能好好珍惜身邊的一切，如果我們全然珍惜，也許就不會錯過許多幸福。”寒若有所感。

　　夕陽西下，寧坐在山頂，觀看日落。

　　“嫂子告訴我，如果你再不肯回新加坡，她就親自過來接你。”艾誠的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

　　“你不是答應我，不逼我的嗎？”

　　“我不明白，你在害怕什么？上一次手術，你雖然怕，卻是坦然面對的。”

　　“我只是不想再多做掙扎。”

　　“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跟我回去，是嗎？你想一直在外面飄著，就這樣任生命逝去，是嗎？”艾誠有些激動。

　　“我確實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到冷冰冰的病房，我不想面對醫生一次又一次的報告，我不想每天聞著刺鼻的藥味醒來。這樣多好，生命本就該這樣自由，這樣灑脫，如果可以就這樣逝去，不也是一種美麗嗎。”

　　“可你這樣做有多么的殘忍？你要嫂子和我哥怎么辦，你要你的爸爸媽媽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是對你們最好的。你要我回去，讓他們守著我，看我痛苦，他們也受盡折磨，最后，在絕望中放棄我，在我離開后，陷入極度的痛苦中嗎？我不要他們這樣。”

　　“為什么不給自己多一次機會呢？也許這一次，依然能夠平安地從手術室出來呢？我求你，不要扼殺任何一次機會，好嗎？”

　　寧仰頭望了一眼山頭的夕陽，緩緩道：“你知道嗎，第一次手術的時候。我被推進手術室，我看著你們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遠，我的心里非常恐慌，那時我心想，如果我再也無法從手術室中出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是不是我的靈魂會離開我的肉體，看著你們痛哭卻無法給你們安慰？在手術臺上，當麻醉藥奪走我最后一滴意識之前，我告訴自己，如果我還有機會，我一定要，一定要讓生命多些精彩，少些遺憾。”

　　艾誠也望著遠山的夕陽，若有所思，他想起那時的情景，他明白寧所說的情況，當時他在手術室外，他明白那種擔憂，他多害怕當手術室門開的時候，被推出來的是用白布蒙著臉的她……

　　“如果回去做手術，是你們唯一的希望，我會回去的。但是，在我回去之前，讓我享受一下這里的風景，讓我的生命少些遺憾，好嗎？”寧哽咽道，“你看，夕陽這么美，這里的空氣這么清甜，而我身邊還有你，讓我珍惜這樣的幸福吧，不要這么快就剝奪它，好嗎？”

　　艾誠心里一陣酸痛，他看著寧，她已經越來越虛弱，她的身子越來越消瘦，若是來一陣風，大概就能把她吹走了。

　　艾誠靠近寧，讓她可以倚著他，他們沒再爭論，靜靜地看著夕陽漸漸下落，直到天邊的霞光也消失了，他們才戀戀不舍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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