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 03 傷心人的春天
上官知夏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傷心人。
其實也不怪她這樣想,想必換了誰去經歷一番她所經歷過的,性格都不會太愉快。上官知夏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偏偏母親在生自己的時候難產死了。所以父親從一開始就不太喜歡自己,只有二姐對自己最好,尤其在她生命中的頭幾年,簡直就像是她的半個娘。
然而在上官知夏五歲那年,二姐連同三哥都得了疫病,也死了。父親沒容她難過太久,便給他們兄弟姐妹找了個年輕的后媽。后媽性子很軟,常被大哥言語擠兌著,也似乎不太往心里去。沒過兩年,后媽就給家里添了個小弟弟,名字是順著知夏取的,叫做上官曉冬。
上官知夏最喜歡這個弟弟,時常逗他玩,卻被大哥怒斥為沒心肝,親媽還沒死幾年便去巴結后媽。上官知夏也不多辯解,仍然攢了自己的零花錢去買了一個撥浪鼓送給了弟弟。
上官知夏知道,像她家這樣離九世家關系不遠的家族,經常要同本家保持姻親關系,來保證血統純度。所以大哥二十歲那年便娶了剛從敏堂畢業的陳家小姐。陳小姐芳齡十八,長相不算漂亮,卻很以陳家血統為傲,整天眼高于頂,瞧不起他們這些旁系的親眷。大哥因為娶了陳小姐,漸漸也變得好像高人一等一般。可是陳小姐是個克夫命,先克死了大哥,又克死了自己肚里的孩子。陳小姐哭著跑回了娘家,從此和上官家再無半點聯系。
四姐雖然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卻早早被訂下了和另一個陳家少爺的親事。可是上官知夏親眼見過四姐坐在窗下滿臉甜蜜地繡荷包,繡手絹,又把這些東西都送給了同在街上的豆腐坊的兒子。
那天陳少爺來拜見未來的岳父母,雖然禮貌還算周全,卻是粗聲大氣,行動舉止粗鄙不堪,四姐于是哭著跑去同父親說不愿嫁。上官知夏不知道父親做了什么,但是開豆腐坊的一家子第二天傍晚便搬走了。四姐大病一場,病好后終于還是在上官知夏十一歲那年嫁到了陳家去。
是以上官知夏從小便懂得了認命兩個字。她總是告誡自己,同旁人萬萬不可太過親近,否則到分別的時候就太難了。等到她十二歲快要去敏堂上學的時候,她最后去看了一眼她最親愛的弟弟。上官曉東那時剛五歲,卻認得他這個親愛的姐姐。
上官知夏沒忍心說告別的話,還是向往常一樣同他笑鬧了一陣,便回屋去收拾行裝了。
來敏堂的頭半年,上官知夏一直恪守著自己的信念。跟她同住的兩個女孩一個是賀姥姥的弟子,一個是蘇乞秀的弟子,性格都很好。她們看上官知夏不愿同她們親近,還以為她因為是王芷的弟子便自視甚高,也很少再理她。
上官知夏有時候聽見她們誤會自己,也并不是不難受。
到了迎春杯的時候,這種難受終于轉化成了憤怒。
上官知夏一貫就看與自己同門的紀茗不順眼,覺得她平時一副軟弱怯懦,逆來順受的模樣,卻又仗著比旁人都大兩歲,成績還很優秀。上官知夏一直堅信,好成績才應該是自己在敏堂最拿得出手的經歷,可是這個紀茗卻仿佛時時處處都要把她踩在腳底。
當她看見迎春杯初賽名單,把自己安排和紀茗打擂時,上官知夏覺得自己翻身的機會來了。
只是對決當日,紀茗先是用短小法術制住了自己,后來雖然又被自己捉到了破綻,最終卻還是被她挑飛了手中劍。輸得如此容易,上官知夏的怒火簡直瞬間涌上了嗓子眼。
“——我竟然輸給了你!”上官知夏頭一回把自己認命的念頭拋諸腦后,忍不住又挺劍朝紀茗刺去。她也全然忘了章法招數,只是哪一招狠便用哪一招。
臺下那個叫顧子規的同門師兄跟紀茗交情不錯,此時也冷言冷語的:“這女孩好不講道理!明明輸了,又何必苦纏不休?”
上官知夏心里一震,還是硬生生冷笑道:“反正已然輸了,我們便再斗上一斗又有何妨?”
可是上官知夏腦海中抹不掉的,卻只是那“已然輸了”四個字。
上官知夏心里這樣一泄氣,勉強又過了幾招,眼看沒有什么得勝的勢頭,便有徹底沒了興致,丟下木劍認輸了。那個紀茗本來還要做一番好人,出言把晉級的名額施舍給她。上官知夏心里一片涼,只想著自己是個輸家,被人這樣羞辱仿佛也理所應當了。
她忘了自己是回了一句什么話,只覺得腦子里暈暈乎乎的,跳下擂臺便狂奔去,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好。
不知不覺到了學校門口。上官知夏回頭望望校園深處的熱鬧,心里一片凄涼,橫下心來,干脆跑出門去,雇了一條龍飛到了鏡湖邊。
遠處山色正是春光怡人,鏡湖春水更是碧波蕩漾。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和風拂面,吹得湖面金光粼粼,吹起兩條嫩綠的柳枝,被心里不痛快的上官知夏一劍劈折了去。
上官知夏從地上撿起一塊卵石,輪圓了胳膊朝湖里丟去。石子落水,發出咚的一聲響,激起水波千層。上官知夏還嫌不夠痛快,以雙手做喇叭,皺起臉朝湖水大喊:“啊——”
“你這是打算把湖里的龍王爺招出來?”上官知夏聽見一個陌生少年的聲音,警覺地回過頭。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江華。一頭雜亂的頭發,顯然是常年呆在陽光下,所以曬出了一道一道深褐色。皮膚是漂亮的小麥色,身材看上去魁梧又結實,與他臉上的稚氣完全不符。他的眼睛狹長,此時因為對著陽光而瞇了起來。嘴角上揚,像是撞見了什么有意思的場面。
假如上官知夏當時知道自己會回味這個場面多少遍,她大概會選擇一個稍微溫柔點的回應。
“你是哪根蔥!”上官知夏氣勢洶洶。
“我?”對方還是一臉開玩笑的表情,“是龍王爺聽見岸上吵鬧,派我上來看個究竟。”
“哼,那你就回湖底去吧!”上官知夏說著,便一劍刺向了對方的肩膀。
江華玩笑的表情頓失,狼狽躲開,險些跌倒在地。他再望向上官知夏時,眼里泛起涼意,啞然笑道:“算了算了,看來你也是個惹不起的。”
聽他這話,上官知夏倒不好意思起來,于是硬邦邦地道:“你惹的不是時候,本姑娘心情不好。”
“看出來了,打擾您了。”江華冷然道,提了籃子往敏堂方向走。
上官知夏心里不安,大叫道:“站住!”
江華皺緊眉回過頭,一副“你還想怎么著”的表情。
上官知夏把劍背到身后,瞇起眼睛上下打量江華一番,又在他面前繞了兩圈,接著猛地掀起他籃子上蓋著的一塊藍布。
“干嘛干嘛。”江華把籃子背到身后,可上官知夏還是看清了,那里面裝著一小把藥材,幾塊木頭和一捆紅繩。
“我看你可疑,年齡像是學生又不穿校服,可又不往十方去。本以為你是生意人,可是誰會買你籃子里這奇奇怪怪的東西?”上官知夏杏眼圓睜:“說!你是哪兒來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生意人?”江華抬起一條眉毛,表情淡漠,只是在聽見“學生”和“校服”兩個字是眼神才跳一跳,“我這籃子里的東西你看著奇怪,可是敏堂里有識貨的人。藥材是賣給別苑溫姨的,木頭是東苑幾個人要掛起來辟邪的,紅繩是賣給小姑娘的。”
“是嗎?”上官知夏眨眨眼睛,被他說的有點信了。“那……你這木頭多少錢一塊啊。”
“多少錢一塊?”江華又恢復了嘴角含笑的模樣,“不好意思,今天的貨都有買主了,客官您要買等下回吧。”江華說著,便向敏堂的方向邁開腿。
“哎,”上官知夏忍不住叫他,“那你什么時候再來?”
江華轉轉眼睛:“那就說不準了,得看我們老板什么時候差我來,下次也可能就不是我送貨啦。”江華說完便跑了,跑得比風還快,只留上官知夏一個人在那里愣神。
當天晚上躺在宿舍床上,上官知夏才琢磨出不對勁來。她瞪著眼睛咬牙切齒地望著天花板,怎么也睡不著。兩個室友以為她是輸了比賽心情不好,也沒有多問,早早的熄燈睡覺了。
“這小子竟然騙我,我竟然也信了!”上官知夏想著,恨恨地翻過身。“這個小騙子!我怎么連他名字也沒問出來便放他跑了?”
上官知夏一向認為自己在同齡的孩子中算是機智謹慎的了,今天卻平白被個來路不明的小子擺了一道。她只要一想起那人對著陽光朝自己笑,還笑成那樣,就要懊惱的翻個身,最后終于干脆用枕頭把臉也蒙起來了。
上官知夏又想,也許他說的是真的呢?只要明天去別苑那兒看看溫苑長有沒有買藥材不就結了?
剛過了午飯時間,日頭正好。上官知夏才進了別苑,就看見昨天那個少年正悠然蹲在田間鋤草。上官知夏一跺腳跑上前去,在他身后用自己最大的力氣砍了他后背一掌。
“哎呦。”江華吃痛叫出聲,差點向前摔去,于是踉蹌起身,回頭看清來人,不禁煩悶的皺起眉,“又是你?你這姑娘,怎么見了我就打打殺殺的。”
“少廢話!”上官知夏紅了臉,豎起兩條劍眉,仰起頭來,“你昨天不還是生意人么?今天怎么變成園丁了?還是說,你們店里還提供這種上門服務啊?”
“昨天……”江華像也慚愧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華兒——”遠處傳來溫婷的聲音,江華趕緊回頭,“鋤完草替我來看著熬藥的鍋,我出去一趟!”
“哎——”江華應道。
上官知夏笑了:“你叫華兒?”
江華抖了一下:“我叫江華,華兒是只有溫姨才那么叫的。”
上官知夏笑得更甜,露出兩顆小虎牙來:“我叫上官知夏。”
“上官知夏?”江華的眼中帶了笑意,“昨天跟紀茗打擂的是你啊。”
“怎么你也知道她?”上官知夏頓時沒了笑臉,換了怒容,“我可告訴你,以后在我面前最好不要提她。”
“她招你惹你了……”江華本來還要申辯,見上官知夏利劍般的目光,就好脾氣的點點頭閉了嘴,“你說怎樣就怎樣吧。”
上官知夏臉上這才帶了笑影,忽然想起什么:“咦,你不會就是別苑那個孩子吧?”
江華的表情忽然頓住:“怎么了?”
上官知夏搖搖頭:“沒什么,我是理解了昨天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可是我覺得,你沒什么可羞恥的,你比好多東西苑的學生人還好些。”
江華皺緊的眉頭松了些:“是嗎?”
“是啊。昨天在湖邊,我知道你是想寬慰我,是我那天脾氣不好,忘了謝謝你。我認識的學生里,還有看別人傷心都不動容的人呢。”
“是嗎?”江華垂下眼,勉強挑了挑嘴角。
從別苑回到宿舍的路上,上官知夏不免責怪自己。不是總警告自己不同旁人隨意親近嗎?只是面對江華的時候,自己仿佛便忍不住頭腦發熱,只想再湊得近些,再同他多說上兩句話。
這樣很危險了。上官知夏告誡自己。以后還是盡量避免和江華見面吧。
只是上官知夏雖然避免了同他見面,卻避免不了總是想起他來。她經常發現自己的思緒無意識的就跑到江華那里,算著上次和他見面已經是多少天前。上官知夏有時候想,自己再也不去看他了,江華會不會以為自己是嫌棄他沒有能力,只算別苑的半個學生?
每念及此,上官知夏都忍不住想去別苑看一看。可她還是不停告誡自己,現在傷了江華,總比自己日后傷心好。
她想到江華的時候終于一天比一天少了,唯有初見的時候,江華對著陽光朝她笑得那個瞬間在她腦海里還很清晰,幾乎每晚出現在她夢里。
她本以為,在敏堂呆下去的這些年都不必再與江華見面了。可是到了滿漢全席的時候,湖北組的人偏偏派她去別苑采辣椒做辣椒油。
上官知夏本來要拒絕,可是按捺不住心里已經提前暗暗期待。她嘆了口氣。自己終究還是沒那么強的自控能力,想必再見他一次也不會有什么差別。
可是有了這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尤其是江華養傷的那段時間,上官知夏幾乎天天都要去。她安慰自己,江華是病人啊,自己怎么好意思丟下他不管?
江華對她的態度也越來越好,只是上官知夏總覺得自己摸不清他的脾氣。有時候本來兩個人聊得好好地,忽然他就沉默起來,或者忽然他就好像因為自己的話里某個字眼兒不痛快,可他又從來不說出來。
滿漢全席之前,上官知夏借著去找溫婷縫補宿舍里扯壞的被單,順道去了江華的小屋,發現他正在熬著一鍋什么東西,滿屋子都飄著奇異的香味。
“你在煮什么?”上官知夏湊近了一看,發現是一鍋綠色糊狀物,說不清什么是什么,立馬皺緊了眉,“這是什么呀,看起來怪怪的?”
江華笑了:“這東西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一個人愛吃。她一會兒要來,我做給她吃的。”
上官知夏皺起眉,眨眨眼:“這是誰啊?”
“嗯……”江華笑得有些勉為其難,“我要是告訴你,恐怕你會不高興。”
“我怎么會不高興?”上官知夏像是踩了電門,到了外屋的桌邊坐下,“你愛給誰做飯給誰做飯,我才不管呢。”上官知夏說著站起身,咬著唇,“那我先走啦。”
上官知夏出了江華的小屋不遠,便看到紀茗和楊小寧挎著菜籃子,說說笑笑地走來。
上官知夏翻了個白眼。只要江華說的不是紀茗就好,看樣子也不會是紀茗。江華說了,這菜是只專門做給一個人吃的。
迎春杯接近尾聲的時候,上官知夏便收到一封又一封的家書,說自目前局勢看來,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后媽要帶著曉冬來十方躲一陣子,留下父親去本家料理一些事情再過來。
上官知夏知道,父親一直覺得自己命硬,生生克死了母親和哥哥姐姐。上官知夏捏緊了信紙,頭一次在腦海中大聲對自己說:“我不信命。”
“誰要是敢傷害了我弟弟,我跟誰沒完。
“命?信命的話,江華又怎么會……”
上官知夏把信紙揉成一團,低下頭笑了。
世界剛明媚了沒多久,春天已經過去,眼看著天就熱起來了。
江華那天趁著她去找他,硬邦邦的宣布了一個消息:“我要去參軍了。”
縱然天氣溽熱難耐,上官知夏的心也像是沉進了冰窖。
她想起自己最初的信念:同旁人萬萬不可太過親近,否則到分別的時候就太難了。她望著江華,想著分別雖然難,可是認識了他,不值得么?
上官知夏覺得,到頭來,自己還是一個傷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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