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女寢里。

        孟云整晚都翻來覆去，重復(fù)做著同樣一個詭異的噩夢。

        夢里，她在云霧繚繞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到處喊都沒人答應(yīng)，驀地前方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人影，孟云登時呼吸一滯，

        是俊俊！

        她呼喊他的名字奔跑過去，待到近處時，卻只抓住對方的衣角，那人始終沒回頭，只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話。

        ——我不來了，不要再聯(lián)系我。

        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孟云是哭醒的。

        空蕩的寢室，黎明已經(jīng)破曉。幾縷冬日晨曦透過陽臺懶懶爬上書桌，照到那個墨色蝴蝶盒子上。

        孟云看著那個盒子，那是玩藏寶游戲時，俊俊用來裝感冒藥用的。凝視久了，她的眼神變得有些呆滯。在半明半昧之間，多了些物是人非的蕭索之感。

        為什么會這樣呢？

        明明昨天晚上的圣誕節(jié)，兩人還開開心心地約見面，她在秀水廣場上等了他足足三個小時，人沒出現(xiàn)就算了。

        還發(fā)這么絕情的短信，

        又不接電話。

        為什么？

        孟云干啞的喉嚨里發(fā)酸，眼淚又流下來了。

        “誒，昨晚爽不爽啊？”

        “……能不能不講……”

        “我這是問問你的感想嘛……”

        “哎呀，不說了啦……”

        “哈哈哈哈，你羞澀個屁啊，都是現(xiàn)代成年女性好嗎？”

        寢室門被打開，宋薇笑著摟著一臉紅彤彤的李秋梓走了進來，甫一站定，就看到寢室下鋪有個紅核桃眼兒的女鬼，正披散著一頭炸毛，抱著個手機，一臉幽怨地盯著她倆。

        “我去……”宋薇拍拍胸脯，“孟云，《見鬼4》沒你演我不看哈。”

        孟云嘴巴一癟，

        終于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之后的日子，

        孟云躺在床上挺尸整整兩天了，宋薇和李秋梓問她任何她都不做聲。

        就干躺。

        有時李秋梓下自習帶飯回來，她就吃兩口，沒人幫忙，她就啃泡面，反正就是完全不想出門，也不想說話。

        整日就抱著一個手機，

        不知道在等什么。

        終于在第二天傍晚，宋薇和李秋梓都回了宿舍，兩人湊到孟云床前，硬逼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才讓她變成這個鬼樣子。

        躺在床上的孟云終于緩緩爬起來，像具剛開棺木里的喪尸，她緩緩開口，把經(jīng)過都說了。

        末了，氣若游絲道：

        “我等了他兩天，可手機還是關(guān)機。”

        李秋梓坐在床邊摟著孟云輕聲安慰。宋薇在房間里氣得抓著卷發(fā)來回走，走到陽臺邊，把胳膊一擼，對著一個塑料桶就是一腳，

        “去他媽的！敢這么欺負我姐妹，我剁了他去！”

        她柳眉微蹙，“你說這叫什么事兒啊！啊？這不是耍人玩兒嗎？哦，明明之前都打了電話來說叫你不急，慢慢來，那聲音溫柔的一掐一汪水兒的，結(jié)果嘞？人跑了，還電話聯(lián)系不上！這是人干的事兒嗎？”

        孟云哽了哽，此時她的心緒已漸漸平穩(wěn)了起來。

        她低聲慢慢道：

        “……其實我躺在床上思考了很久，我覺得俊俊不是這種人，他肯定是遇到什么緊急事情了，不然他不會發(fā)這樣的短信，他肯定是有苦衷的，我了解他……”

        “你了解個屁！”宋薇把書桌一拍，“你才跟人家聊幾個月啊，你就了解他。”

        宋薇用手指著她，恨鐵不成鋼道：“都這時候了，你還替他說話？孟云你腦子是不是有坑啊？”

        孟云咬緊后槽牙沒吱聲。

        李秋梓趕緊沖宋薇眼神示意，少說兩句。

        寢室里稍稍安靜了一會兒，

        良久，

        孟云開口了。

        “我跟他確實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們有很多共同話題，像是永遠都聊不完一樣，我有時候真的就有一種錯覺，——就像我已經(jīng)跟他認識很久很久了，這種感覺我也說不清楚，”

        “薇薇，你上回問我是不是喜歡他，我說不知道，確實是不知道啊，我總覺得喜歡這個詞用在他身上不合適，倒顯得庸俗了。我們之間更多的是一種靈魂的契合，思想的默契，他帶給我很多很多種感覺，安全感也好，溫暖也好，不僅僅是‘喜歡’這兩個字所能表達清楚的。”

        李秋梓和宋薇面面相覷，

        都在彼此眼神中讀懂了同一個想法，

        孟云這回，

        是徹底栽了。

        宋薇不好再多說什么，李秋梓撫了撫孟云的背，柔聲道：

        “哎呀，沒事沒事的呀，你說得對，說不定他真是碰到急事了呢？對吧？孟云，你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他是大三法學專業(yè)的學長嗎？咱拿手機號一問不就知道了嗎？到時候找他出來問問清楚就明白了呀，對不對？”

        李秋梓的話如縷清風瞬間拂去了孟云頭上的烏云，

        她點點頭。

        李秋梓笑了笑，“那我們就好好準備明天的考試好嗎？”

        話音一落，宋薇和孟云都愣住了，兩人同時問：

        “什么考試？”

        李秋梓啞然道：“語法啊，你們不知道？”

        孟云一愣：“不是后天嗎？”

        宋薇一抖：“不是下周嗎？”

        李秋梓無奈扶額。

        第二天的語法考試，諾大的教室，吳雪峰和宋薇兩個緊挨著李秋梓后面坐，吳雪峰還把平時不戴的眼鏡架上了，正竊喜呢，被老師一指，就乖乖回到自己的學號桌去。

        老師再犀利的眼神一掃宋薇，她癟癟嘴，不情不愿地收拾好紙筆挪到第一排的位置上。

        走廊邊的位置上，孟云接過老師發(fā)下來的試卷，像讀天書一樣瞪大眼睛瞅了瞅，心中已有了一個定論。

        ——完了，要補考了。

        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孟云拖著沉沉地步子走出教室，她暈暈乎乎剛從英工樓下來，站在旁邊枯干的夾竹桃林下發(fā)呆。

        她仰頭看了看，

        突然想到秋天的時候，自己跟俊俊聊過這棵夾竹桃。

        孟云：「俊俊，下課了，我發(fā)現(xiàn)英工樓下的夾竹桃，特別美……」

        不一會兒，對方回了一句。

        俊俊：「確實很美。」

        然后又發(fā)來一張圖片，孟云點開一看，是用手機拍的夾竹桃花海。

        綠葉參差，花影綽綽。

        而照片一角，正好拍到一群下課學生，走得很快，只拍到迷糊的粗影，只有其中一個女孩拍的清晰些，因為她正駐足握著手機低笑。

        這個女孩，正是自己。

        孟云當時睫毛顫了顫，心跳登時漏了半拍，她驀地抬頭，四周找尋，可沒找到熟悉的人影。

        俊俊：「夾竹桃的花期很長，我一直很喜歡，記得季羨林還寫過一篇關(guān)于夾竹桃的散文。」

        俊俊：「“在和煦的春風里，在盛夏的暴雨里，在深秋的清冷里，看不出什么特別茂盛的時候，也看不出什么特別衰敗的時候，無日不迎風弄姿”——寫得很美。」

        孟云看著這些文字，就像是男孩在耳邊輕聲為她朗讀一樣，聲聲迷離，讓人心動。

        微風拂過，送來白團紅霞般的花兒香。

        兩人就這樣一個在花下，一個在樓上，兩人隔著簇簇花海。

        孟云：「其實，我對夾竹桃的記憶是《城南舊事》。」

        俊俊：「是嗎？里面作者父親種的花？」

        孟云：「對，你又看的電影？」

        俊俊：「呵呵，你猜對了。」

        ……

        思緒轉(zhuǎn)回，孟云伸手掏出手機，又重撥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還是冰冷機械的女聲。

        還是顯示已關(guān)機。

        孟云嘆了口氣，

        俊俊，

        你到底在哪里，

        你到底怎么了？

        晚上上自習時，宋薇給孟云打來電話，語氣很嚴肅讓她馬上回寢室。

        孟云收拾東西回到寢室，一推門，就看見宋薇雙手抱著站在書桌旁，神情一臉陰郁，而旁邊的李秋梓扶了扶眼鏡，嘴唇抿成一條線。

        兩人同時看向孟云。

        孟云愣了下，“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早說了這男生有問題，”宋薇開口了，

        “今天考完試我就找黃志明幫你法學院撈人去了，黃志明有個朋友，正好是大三法學院的，我就讓他幫忙找找，你猜怎么著？這個手機號根本不是他們學院學生的。也就是說，根本就沒俊俊這個人！”

        孟云愣住了，“怎么會？”

        宋薇緩了緩，解釋道：

        “我們學校一些校園手機號，號碼稍微差點的，大家就不愿意用，學校就會賣給在校職工什么的，這個男生這么年輕，最多就是個干后勤的，自己裝成法學院學生，利用這么號碼來釣我們大學妹子，——你看，等你說要見面了，他怕露餡，就不敢來了。”

        孟云沒有做聲，

        只是眉頭微微蹙起。

        “也有可能他有兩個號碼，這是這個號碼用的少，沒人知道而已。”

        “你怎么？……”

        孟云抬起頭打斷了宋薇的話，“宋薇，你別說了，我相信俊俊，無條件信任他。”

        見她一臉堅定的模樣，宋薇白眼就差翻過天靈蓋，

        “我說孟云，你是不是戀愛腦啊？啊？之前周天澤是這樣，現(xiàn)在這個俊俊也是這樣，你能不能理性點？”

        “我很理性。我就是相信他。他跟周天澤不一樣，周天澤對我而言，就是地上的螞蟻，我們不同維度，不會再有交集，俊俊不一樣，他是指引我前行的北斗星，是我需要仰望的人，我一定會找到他。”

        宋薇頓了頓，“你怕不是瘋了，他都叫你別聯(lián)系他，你還那么上桿子？”

        孟云：“我相信那不是他的本意。”

        宋薇點點頭，“行啊，星星是吧？我就按你說的，他是真的法學生。法學院大三五個班，兩百五十多個星星，哪個是你要找的？他們專業(yè)課上完了，人都是分散的，你怎么找？難道你打算堵學校男生宿舍門口，見一個問一個‘嗨，你好，請問你是俊俊嗎？’，——那畫面真的太搞笑了。”

        孟云一臉認真：“如果能行，我會這么做。”

        宋薇咋舌：“孟云，你怕不是瘋了。”

        孟云沒做聲。

        宋薇終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不是我說你啊，孟云，一直以來，你碰到渣男就迷糊，你就是個吸渣體質(zhì)你知道嗎？手也讓人牽了，人也讓人抱了，被人賣了還巴巴替人數(shù)錢，還好沒到關(guān)鍵一步，要不然不得哭死……我跟你說，這個俊俊就是個老色胚……”

        “別說了……”

        “怎么不能說？他這樣欺騙你感情，要我說，這種男的就是賤，他就該……”

        砰！

        一聲巨響平地炸起，

        孟云把喝水的杯子摔到了地上，歇斯底里道：

        “我不準你這么說他！”

        李秋梓嚇得小聲尖叫，

        宋薇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孟云發(fā)這么大的火。

        孟云全身還在顫抖，半晌，像是終于反應(yīng)過來，她幾步上前把宋薇抱住，一邊安撫著她的背一邊說：

        “對不起對不起，薇薇，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嚇到你了吧，對不起啊……”

        宋薇半天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回抱住她問：“你這樣，值得嗎？”

        孟云頹然閉上了眼睛，沒有回答。

        靜謐的夜，

        宋薇和李秋梓都睡了。

        孟云站在陽臺上，視線透過陽臺窗戶，無意掃到左邊的英工樓。

        那樓下的夾竹桃從這個角度看，只有幾顆枯干的樹丫，在寒冬風里挺著。

        再也不是當初自己和俊俊一起看到的模樣。

        孟云的眸光閃了閃，

        其實當時的自己并沒有告訴俊俊，她喜歡看小說而不是電影，是因為小說的文字是有生命的。

        《城南舊事》的最后，英子把小學畢業(yè)文憑，放到書桌的抽屜里，再出來，走過院子，看那垂落的夾竹桃，她在心底默念，

        爸爸的花兒落了。

        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英子因為爸爸的去世，體會到了自己的責任，覺得自己長大了。

        此刻，孟云居然也有這樣的感覺。

        一直以來，俊俊就像一個智者、父親、兄長的角色一樣，一直在文字中溫柔陪伴著自己，度過了夏、秋、冬。

        孟云依賴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因為俊俊說，人生那么長，小云朵，你就帶著你的善良和純真放心大膽的走吧。我來做你的智慧。

        可現(xiàn)在，俊俊莫名消失了。

        直到這時，孟云才發(fā)現(xiàn)，

        自己是真的要堅強起來了。

        俊俊啊，

        不管你發(fā)生了什么，

        我一定會找到你。

        孟云也在心里默念著。

        凌晨兩點，

        宋薇被手機騷擾電話驚醒，她皺眉接了罵了一句去你媽的就掛了，揉揉眼睛看對面床。

        孟云居然還沒睡。

        只見女孩盤腿坐在靠墻的床角，埋頭看著手機。驀地，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突然嘴角一勾，嗤笑了一聲。

        這表情在半夜顯得太過于詭異，以至于宋薇嚇一跳，困意一下就沒了。

        她湊過來輕聲問：

        “怎么了？”

        孟云長吁了一口氣，黑暗中，手機的熒光照著她的臉，那一刻，是宋薇從未見過的樣子，透著一股莫名的堅韌和執(zhí)著。

        宋薇覺得眼前的孟云，再也不是那個失戀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模樣了。

        “沒，只是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情而已。”孟云語氣冷冷道。反手就把手機朝向宋薇，后者瞇眼仔細瞧了瞧。

        ——是俊俊和孟云最后的聊天記錄。

        宋薇看完了，還是一頭霧水問：“咋啦？”

        孟云歪頭，一字一頓說：

        “最后這條短信，不是俊俊發(f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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