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雪偏過頭，于是竹青的輕薄就落了空，他只親到了烏黑發絲，又細又軟地鋪陳在枕頭上，還透著淡淡的香，有點像是空谷幽蘭，又夾雜著清冽藥香，竹青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小聲說：“你身上好香。”

        姬雪厭惡之極，偏偏竹青還像個小狗那樣在他頸間不住嗅聞著，柔軟發絲垂落拂在他皮膚上，癢癢的，姬雪難受極了，甕聲甕氣地道：“不準碰我。”

        “切——”竹青抬起頭，撇撇嘴說：“你不就是長得比我好看了那么一點點，我才不會因為這個就追著你不放呢，你都沒有……”

        他原本想說“你都沒有王爺好看”，可這時，一對上姬雪那雙霧蒙蒙的眼，瞳仁烏黑，猶如一池春水，他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因為風吹過，好像也吹亂了他心底的一池春水。竹青回過神，被自己剛才癡迷的欲望——想要和姬雪更加貼近，搞得心慌意亂。

        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起來，蹭地一聲，一把火從里向外燒了個干干凈凈。

        姬雪開口，竹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兩瓣小巧紅潤的唇上，一張一合間，露出雪白貝齒，和一小截粉色舌尖。

        “他的嘴唇……有點像花瓣。”竹青呆愣愣地想，又被清瘦鎖骨處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膚吸引了注意力。

        姬雪正在告訴竹青以后不要做這種越界的行為，然而看到竹青的目光，那里面是趙翊曾經有過的東西，只不過趙翊直白得毫不掩飾，竹青的青澀又壓抑，姬雪瞬間明白了竹青在想什么，心頭大怒，連一個小廝都要懷著這種齷齪的心思了，不愧是趙翊府里的人！

        “你敢？”姬雪一腳踩在了竹青身前，冷冷道：“小心我剁了你！”

        竹青嗚的一聲哭了出來，是被爽哭的，眼前是姬雪的臉，耳邊是清凌凌山澗清泉一樣的聲音說出的警告，明明在別人腳下，他竟然……可恥地直接……

        姬雪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觸感傳來，他意識到剛才竹青發生了什么，改踩為踹，踹得竹青歪倒在床上，“滾出去，不要污了我的眼！”

        “阿雪……”竹青淚汪汪地看向他，“能不能再踩我一次，好舒服。”

        怎么會有這么不要臉的人，姬雪被竹青的厚臉皮氣得七竅生煙了，忍不住罵：“你是狗嗎？”

        “汪汪，我是，我要當阿雪的狗，我最聽話了。”竹青湊上來舔他的手指，舌頭靈活地滑過肌膚，舔得姬雪指尖微微蜷了起來，竹青又含住那粉色的指節吸吮，還黏糊糊地道：“阿雪真的好香。”

        姬雪有氣無力地說：“求你，讓我睡覺吧，如果你明天還想見到我的話。”

        “遵命！”竹青乖乖地吐出姬雪手指，只是在那玉竹般骨節分明的手指離開時，又忍不住湊上去親了一下。

        在姬雪要殺人的冷眼中，他小心翼翼地在姬雪身邊躺下，嘴角掛著滿足的笑，“我好幸福啊~”

        -

        那廂姬雪睡得很快，受到一番欺辱，又被竹青鬧騰半天，他累到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可是趙翊卻睡不著了。

        好像一閉眼，眼前就浮現出姬雪瘦瘦小小的身體，躺在那黑色的磚面上，就像突兀綻開的一朵白梅，圣潔又嫵媚。

        姬雪身上總有種特殊的感覺，他看上去什么都不怕，又總是被趙翊欺負得哭個不停，濃密的睫毛就濕噠噠地沾在小臉上，眼睛紅紅的。

        只會哭，真脆弱，趙翊生氣地想，就這樣的人還來當細作？姬雪到底是怎么被背后的主子看上的，如果是他，就不會選擇這種人，他會讓姬雪……

        ——會讓姬雪做什么？一個聲音笑嘻嘻地在他耳邊說。

        ——哼，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讓他去該去的位置上罷了，比如當個暖床的就很不錯。

        ——哦，是嗎，暖床的有更好的吧，他身上穿的那件衣服不就是你從南風館買來的？

        “閉嘴！”趙翊聲嘶力竭地大喊，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滾出來！是誰！滾出來！”

        說著，他竟然錚的一聲拔出了配劍，看著眼前飄飛的簾帳，每一個角度都像是有人，是他們！又是五皇子來害他了，為什么，為什么就是不能放過他！

        趙翊狂怒地嘶吼，對著簾帳左劈右砍，頭發散開，衣襟半敞，狀若癲狂。

        裴劍正在外邊值夜，聽到動靜飛奔入內，一進門險些被飛來的劍光傷到，所幸躲得快，只是削斷了幾縷青絲，飄飄揚揚地落下來。

        裴劍看到并無刺客，也就放了心，只是趙翊的狀態很不好，此刻像一只發怒的獅子，見到什么就撕咬什么，一邊發泄揮劍，一邊還要大喊：“走開，走開！”

        ——呵呵，你難道忘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你和我分不開的，難道你要殺了你自己？

        聽到最后一句話，趙翊突然冷靜下來，他這才發現裴劍進來了，之前裴劍也不是沒有見過他發狂的樣子，所以趙翊只是捋了捋亂糟糟的頭發，矜持地朝裴劍一點頭，“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裴劍走后，他脫力一般地癱倒在地，喃喃地說：“你回來了……”

        曾經因為“推”五皇子落水，他被關在地牢半年。

        那里面陰暗潮濕，墻壁上的火把總是閃著冷幽幽的光，像一只無處不在的眼睛窺視著他的一切。

        地牢里每天都會死人，如果聽到有人被拖出去，就是再也回不來的意思。

        都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他是其中年齡最小的，在無數癡狂癲笑中，他把耳朵捂死，但那些怪笑的聲音還是鉆入其中，讓人渾身筋骨發冷后背發涼，他從未真正睡著過。

        終于有一天，他在腦海中聽到另一個聲音在笑，慌亂地問：“誰！”

        可是狹小的牢房，分明只有他一個人，那道聲音近得好像有人就在耳邊低語一樣。

        “嘻嘻，我是你呀，你就是我。”那個聲音說：“是你將我創造出來的，我是這一切的入口，如果沒有我，你現在已經死了。”

        無論他怎么捂耳朵，捶耳朵，甚至取出發簪想要扎破那個可怕的地方，那個東西還是嘻嘻笑個不停，“愚蠢的你，現在還對五皇子和齊妃抱有幻想？這一切難道不是他們造成的？別自欺欺人了。”

        “閉嘴！”他憤怒大喊。

        “盡情憎恨吧！我會成為你的眼睛。”

        趙翊突然看向墻壁，那扇永不熄滅的燭火還是忽明忽暗地閃爍，耳中的聲音說：“我一直在看著你啊，看到你這樣的執迷不悟非常痛心，人活在世上都是孤身一人，沒有人會真正關心你、喜歡你的，所以讓我成為你吧。”

        “不可能！”趙翊咬牙把簪子扎進了自己手心！

        十指連心，瞬間滅頂的痛苦席卷全身，他清醒過來。

        他和“他”的斗爭，從未停止。

        ……

        天牢里是永恒的暗黑，沒有時間概念，趙翊被放出來時，以為過了幾十年，旁邊的小太監說只過了半年。

        因為久未見光，他的眼睛變得很不好，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等到視野漸漸清晰，他看到了走來的五皇子。

        貴氣養人，五皇子臉上掛著愉快的笑，整個人精神百倍。

        “九弟，能看到你出來真的很開心。”五皇子欣喜地沖上來握住他的手，“你還好嗎？”

        “就現在，恨他嗎？上去復仇吧！”

        腦海中的聲音一響起，趙翊突然什么都不記得了，等他醒來時，已經又躺在床上，旁邊是太醫，對皇上搖了搖頭，“九皇子身染癔癥，恐怕攻擊五皇子的時候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更有甚者，怕是這輩子都會在癲狂中度過，臣也無能為力了。”

        “這樣。”山岳般沉靜的聲音響起，“真是人生難測，他還是朕的嫡子。”

        “我可以！我沒有問題的！”趙翊急切大喊，可他喉嚨里發不出一絲聲音，身體也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皇和太醫一邊交談一邊走出去，留他一個在空蕩蕩的大殿。

        啊的一聲，他吐出了一口血，昏死過去。

        和“他”搏斗是一項痛苦的過程，扎了無數針，喝了無數藥，都是回天乏術，那段時間趙翊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針眼，煙熏火烤、冰水浸泡、甚至去找了苗疆的醫女，“他”每次都冷眼旁觀，讓趙翊承受所有痛苦，一切結束時再冒出來說：“嘻嘻，我還在哦。”

        直到在云華山幸運地遇到青陽真人，三年清修，終于“他”消失了。

        趙翊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連世間大能青陽真人都對他佩服得出奇，后來趙翊道謝，青陽真人說：“您身份尊貴，貧道能幫到您是修來的福分。”

        “不過王爺而已，一個虛銜，說沒有就沒有了。”趙翊曾經也是階下囚，如今更懂富貴如朝露的道理。

        “非也。”青陽真人捋著胡子微微一笑，“是比所謂王爺尊貴無數倍的身份。”

        比王爺還高……那是什么，難不成是天子？

        像是知道他此刻心中疑問，青陽真人搖搖頭，“天機不可泄露，五年后您大劫將至，貧道本是世外之人，不可插手紅塵中事，但貧道有一份大禮相送。”

        說著，他喚來一只白鶴，撫摸著白鶴額頭悄聲說了幾句，不一會兒白鶴從云端飛回，一個身量高挑目光堅定的青年從白鶴背上下來，他一看到趙翊就瞪圓了眼，又看向青陽真人，目光中滿是不可置信。

        是的，那正是裴劍，他下山后見過太多的不平事，但他只有一把劍，根本殺不盡惡人，而且他本不想殺人，看到那些惡人在他劍下搖尾乞憐的樣子就覺得惡心，臟了他的劍。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一個曾經還對他信誓旦旦保證要施粥賑災，隔日就提高米價的地主，獰笑著讓一戶人家讓出十三歲的女兒做小妾，換一斗米。

        手起頭落，裴劍再也沒有放過一個人，劍下無冤魂。

        大周朝太腐爛了，就像一個從里面壞掉的蘋果，外邊看著還光鮮亮麗，實際上滿是腐臭，且搖搖欲墜。

        所謂對癥下藥，單憑他一個人又能做得了什么，沉疴還需猛藥醫。

        那一劑猛藥，他找出來了，就是改朝換代。

        可裴劍只是一個武藝高強的劍客，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當初下山時對師父發的誓還歷歷在目，他說要憑自己的力量達到目標，師父說他太天真。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狗皇帝大概知道世人欲除之而后快，京城守備森嚴，皇宮更是像個鐵桶，他連門都摸不到。

        “師父。”裴劍跪下來，眼睛慢慢濕了。

        謝謝你幫我，我明白了，真正的修道之人，無情也有情。

        這五年來，裴劍無數次死里逃生救下趙翊，終于取得他的信任。

        又無數次殺了前來刺殺趙翊的人，不少還是他昔日的同伴，他每次都是一擊斃命，不讓他們再痛苦下去。

        倒下的時候，那些人臉上的表情也是釋然的，朝他說了一句謝謝。

        每當情報送出去，裴劍就想，離達成目標又近了一分，這樣荒誕的世間，離分崩離析也就近了一步。

        他一步步踏著無間地獄的鮮血走向不歸路，只是在心頭那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突然一個人猝不及防地闖入了。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他啊！

        阿雪，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我死，都會保護你，這是我能為你做的唯一的事了。

        我雙手沾滿鮮血，罪惡加身，惟愿予你一世清明。

        -

        “本王想見師父。”不知何時，趙翊又從房里出來，他對裴劍說。

        裴劍的思緒被打斷，他一聽到趙翊自稱本王就想笑，師父青陽真人最厭惡的便是俗氣，也不知五年前為何要救趙翊。

        但他面上還是恭敬地道：“師父閉關已久，不知何時出關，唯有去云華山一探究竟。”

        “好。”趙翊按著額頭，“你再把府醫叫來，本王……舊疾犯了。”說著，他咳了一聲，面色蒼白，臉上表情一會兒扭曲一會兒憤怒，竟像是……

        裴劍心頭掀起驚濤駭浪……難道說，五年前師父說的那件事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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