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慶歷十四年,春。
鹽州的風漸漸沒了凌厲,雖還有些料峭,卻也能品出幾分暖意來。折黃的草地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芽,被關了一整個冬日的少年少女們,終于等來了一年中最好的時候。
春日。
然而北地的踏春同江南的不同,沒有婉轉的鶯啼,沒有纏綿的絲竹,也沒有絮絮的柳色。而在一片寬闊的馬場里,身著華服的青年高挽袖子,正在洗刷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
“王爺,幽州那邊來了急書,姑奶奶拿不定主意,催您去看看!
“怎么幽州還有姑奶奶拿不定的事!鼻嗄贻p笑一聲,倒是不急不緩地擦了擦手,將手中的寬齒梳子丟給身邊的小廝。
這個長身玉立的青年郎君,正是當年顛簸來此的厲王。不到五年的光景,他已經在北地站穩了腳跟,也長成了如今頂天立地的模樣。
眾人口中的姑奶奶,正是李平兒。
厲王的封地不只是鹽州,而是包括了幽云兩州,地域更遼闊,連冼舜臣都感慨,難怪種述當年對此野心勃勃,這樣大的地域,豈是關西彈丸之地可比。
冼舜臣曾在鹽州帶兵,又同種家交好,更早早投誠了李平兒,背靠大樹好乘涼,這些年鎮守幽州已是大將,上有著六十來歲的溫將軍坐鎮,麾下汪超等將領皆是兵戶出生,將偌大的幽州守得如同鐵餅一塊,叫那黨項人和契丹人都進不來。種世衡雖然年輕,卻盯住了云州,同蔣施等人較勁,成日里忙著建功立業,云州也樂得安穩。
而厲王親身坐鎮鹽州,當年種大將軍埋骨的地方,如今人來人往,顯得卻格外繁華。
這一切,足足用了五年。
五年前,尚還不是這幅光景。
當年初來乍到的時候,這偌大的封地并不如李平兒和厲王所愿的那般,是個安穩的福地。雖說此地糧食土地肥沃,物產豐饒,可百姓卻衣不覆體,面黃肌瘦,著實不同。
這一切都源自種大將軍去世后,此地一直群龍無首,屢吃敗仗。這次和親,長平郡主正是送給契丹的阿谷史那。那些所謂的嫁妝,也是接手平遠侯的陸必達打了敗仗,請人說和商議的。如今厲王到來,姜必達巴不得早早跑路,因此正督促著送上了和親郡主同嫁妝,急著回皇城復命。
陸必達不是對沒有野心,剛剛來的時候野望滿懷,指著拿下此地,替代種述。只可惜接手這些日子,人心浮動不提,屢吃敗仗更得來了陛下的貶斥。好不容易說和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多呆,就怕流民生變,請著厲王盡快送了長平郡主過去,自己好去復命。
可是他急,厲王卻不著急。
前面方才逃脫了金家的毒手,他初來乍到的,可要好好先整頓一番看清局勢,才好下手。
這邊廂厲王穩坐釣魚臺,那邊廂李平兒卻是急得很。她能順利來到這里,說到底是運氣好又借了勢,手里沒什么真的仰仗,為了早早在北地站穩腳跟,她第一件事便是截住了種家留下的賬簿。
明面上的賬本,瞧著數年來幾乎沒有盈余。許是此地的百姓擔心被劫掠,商旅又不敢通行,要是收成不好,幾乎就是餓殍滿地,自亂陣腳。若是這樣,這些年種大將軍坐鎮北疆,能得安穩屬實不易。
可李平兒卻不肯信。
種述雖然野心勃勃,內里卻也不失精明。他既肯舉家從河西遷來此地,必然是此地與他更有利。賬簿看得越細致,李平兒便越心驚。這個賬面太平了,平的幾乎讓人要信了真。
這是假的。
她知曉自己初來乍到,怕是那些老人不肯信她,更不會把手里的生意給她。可她無所謂,厲王到了此地,一切都要洗牌了,哪怕是種述的舊部,哪怕是周必達,哪怕是帝王家。
暗地里的生意和活路找不到,猶如明珠暗投,失了捷徑。但李平兒并不怕,種述能做到,她同厲王如何做不到?!
有了這樣的豪情壯志,她也不再拘泥于小節,而是想要趁著這個時機,先篩選一波留下來的人里面,有誰是能用的。
那些聞風而動,前來投誠的固然好,但能堪大用的卻不多。眼下幽云二州不太平,能撐住場子的武將才是關鍵,因此第一件事李平兒便是尋了冼舜臣。將守邊的將領羅友寶、石大力都招來,詢問了當時種大將軍失蹤的消息。
“種大將軍帶了兵出去日常巡查,原定是七日內便返還,可不知道為何,第八日還不曾有消息。小人領了斥候前去打探消息,瞧見大將軍的鎧甲散落,護心鏡上也沾了血跡……”這番話他們從前說過不知多少回,種家人也驗證過,的確是種大將軍的遺物,只怕是孤軍敗走,為了不亂軍心,所以才掩蓋身份。
后來斥候多番探查,一點消息也沒有,眾人這才確認種大將軍已經去世了。只是種大將軍去世的消息瞞不住多少時日,這些日子北疆倒也被劫掠了數波,打得節節敗退。北疆就像是燙手的山芋一般,無人想接手。臨時派來的陸必達更是個不中用的,雖然曉得兵法,卻對北地掌控不力,連兵馬的鎧甲都供應不來……群龍無首,調度無力,這爛攤子不就留給了厲王。
“諸位將軍辛苦了!崩钇絻耗四ú淮嬖谘蹨I,便是行了大禮,這些人避讓不及,生生受了下來,多少有些惶恐,連稱不敢,紛紛起身回禮。
“這些日子諸位也不好受,大家若是有了委屈也不必忍氣吞聲,種大將軍雖是不在了,卻也盡可來尋我。我雖是婦道人家,卻也是厲王的姨母,到底比旁的人親近些。此行帶了些京都的土產,權當是的一片心意,諸位不要嫌棄!
得知李平兒愿意替他們開口出頭,這些將領紛紛松了口氣,只盼著厲王是個有本事的,能搞來那些糧草盔甲。這些時日人心浮動節節敗退,他們得了貶斥,自然也不好受。
武將不比文官,雖然升得快,可沒個靠山,一個敗仗下來,就有可能仕途玩完。厲王雖不比帝王,可得了此處的封地,又拿了軍權,儼然便是“土皇帝”了。
李平兒沒有白忙,她這一番唱念做打“為亡夫報仇,為百姓雪恨”的豪言壯語也放下,種家的老部將自然感念她,有一份香火緣。更有那機靈些的部將,不是誰家的家將,就想背靠大樹好乘涼,便也順著桿子往上爬,借著此事同李平兒等人的來往密切,想要拜碼頭。
唯獨種世衡的臉色難看。他素來看不慣李平兒,因著李平兒既是種家主母,又是厲王姨母的關系,不少舊部心思浮動,同她攀上了關系,自然對種世衡沒有那么親近。而且李平兒早有打算,她早早便舍下了錢財,添做了禮物糧草,擺明車馬要靠募兵制組私兵。手里有錢有糧,說話更是硬氣了幾分,叫人信服。
種世衡沒有李平兒那般不要臉,他年輕人臉皮薄,自然做不到說哭就哭示弱,也說不出那些叔伯若有事便來尋之類的承諾。雖然有舊部教導指點,可種世衡有苦心自知。一來二去,倒是積壓了許多怨氣,他對李平兒素來沒有明面的尊重,也沒有那些不動聲色的試探和來往,尋了個機會直接便開口呵斥道:“你日后不要再用我父親的名義這般嬌柔作態!”
李平兒不在乎他的怒意,她心中也知曉自己是借了種家的勢,多少有些愧疚。只是她看得分明,這些人并不是鐵皮一塊,種述一去,北地散如泥沙。若是不聚攏起來,受苦的終究是百姓,操勞的最終是厲王。
早晚都要有人出手,為了厲王,她也必須要出手。
只是她也明白,種世衡聽不進自己的話,無論說什么,他也不會信。他都覺得自己是要借著種夫人的名義吃了種家的權勢,可他自己都還不清楚,到底是要關西還是要北地,搖擺不定,又怎么能讓北地的人信服呢?!
北地,已經不是種家的北地了。
李平兒真心誠意地同他解釋:“你與世道總與我隔著幾分,我不敢自稱娘親?晌业降啄媚銈儺斢H人,拿世瑄當做親子。有了厲王照拂,日后在北地,豈不比關西更好?你不盼著我好,總也要盼著你弟弟好!
這話倒是不假。
只是種世衡卻更煩悶了,小弟拿這個女人當親娘了,多少有些背刺他一刀。他訓斥過也教訓過,可這個女人說的不錯,小弟跟著她,便是厲王的親侄子,跟著自己回關西呢?
只是這種現實,卻更讓他失落和心痛。
父親去世,現實的壓力,親情的疏離都讓他壓力沉重,反倒是之前救下厲王的奇兵,讓他自豪的同時,又有幾分沉穩和自如。他是父親的兒子,他也是帶兵的好手。
他沒辦法真的推開以此夸耀他的厲王,也沒辦法和愿意對他委以重任的李平兒徹底劃清界限。
太矛盾了。
這個時候,他難免想起了盧令儀。盧令儀同李平兒這樣詭計多端的人不同,她颯爽英姿,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鮮活得就像是花兒一樣。偏偏自己守孝三年,還要累得她等自己……
可回到關西,一切會比這里更好嗎?不,那里的爭斗更激烈,更加勾心斗角!若是只管馳騁沙場,不要理會這些俗事,那該多好。這一刻,他盼著能夠回到關西,卻又有些抗拒回到關西。
不知道跟著六叔去關西的世道,如今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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