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北陳氏，倒是一片喜氣洋洋。陳氏雖然清貴，但這些年朝中后勁不足，早就有意下水撥弄一番朝局了。

        圣旨一下，麓北陳氏也只不過舍了個(gè)女兒，便能再入京都。雖然和皇族結(jié)親對世家而言并不體面，但因著文貴妃牽線，倒也順理成章。

        文貴妃不是驟然推薦，而是同陳家通了風(fēng)聲，陳家倒也覺得不是壞事，陳四夫人卻隱隱有些瞧不上厲王。

        陳四夫人是本地世家的女兒，本名喚作袁春娘。麓北女子脾氣驕縱，她更是其中翹楚。當(dāng)年因著夫君陳琰致?lián)]霍無度，還不肯將管家權(quán)交予她，她就狠狠來了一回紡紗問夫，脾氣剛烈可見一斑。

        當(dāng)年的確稱得上亂局一場。

        陳琰致雖是嫡子，卻尤愛詩書，做得一手好詩，更兼愛好書畫金石，鑒賞一道頗有造詣，在世家中傳為美談。也正是如此，袁春娘的父母有意和陳家結(jié)親。

        袁家不過是麓北二流的世家，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但是自從聽得袁春娘管家有方，陳家稍作思量，便應(yīng)下了這門婚事。

        嫁入陳家后，袁春娘才知道，為何陳家四郎的婚事會屬意自己。

        陳四郎不缺錢，初遇時(shí)候人生得風(fēng)流倜儻，出手大方不拘謹(jǐn)，更兼得才名遠(yuǎn)揚(yáng)，直叫袁春娘傾心。兩人初初成親的時(shí)候也十分恩愛，當(dāng)年便得了孩子，陳四郎一時(shí)興起，為這個(gè)女兒取名叫作陳瑤光。

        可隨著夫妻的小日子慢慢過著，袁春娘隱隱覺得不對了。陳琰致竟然私下販賣祖田，還拿了袁春娘的嫁妝做抵，才換來千金買下漱玉金石錄。

        袁春娘這才催促夫君查賬驗(yàn)金，自己來管家，不許他揮霍。

        買不到喜歡的書畫金石，過不了自由浪蕩的瀟灑日子，陳四郎對妻子的愛意也驟然不見了，他收回了管家的權(quán)柄，又想要如同昔日一般，可袁春娘看著賬目心如刀割，她知道，若是再叫陳四郎這樣，他們家底都不剩了，又能拿什么維持世家的尊嚴(yán)生活呢。

        可她的勸告，陳瑤光的哭泣都沒有用，陳四郎是自由的，他的人就像是他的才情一樣，孤高又冷漠。本就家財(cái)不豐，眼見要賣盡祖田，難不成堂堂麓北陳氏的四郎真的要入山隱居不成？

        袁春娘這才幡然醒悟，這陳琰致就像是吞金獸一樣，對錢財(cái)毫不在意，放縱的時(shí)候糾結(jié)婢女飲酒作樂，清醒的時(shí)候不思考如何治學(xué)，卻在書畫金石上揮金如土。

        她寧可富貴著被人恥笑，也不肯空拿著骨氣過清貧生活。袁春娘心里發(fā)了狠，他陳四郎要死，要過那種貧寒日子，她袁春娘可不奉陪！

        想到從前陳四郎困于陳家長輩，尚且不敢如此，她心中有了計(jì)量，當(dāng)著陳家諸位長輩的面上，鬧出了“紡紗勸夫”的事情。

        若是陳四郎就此醒悟，自然是好事一樁，甚至能和孟母三遷一般被人吹捧。可偏偏陳四郎覺得臉面大失，又苦于家族管控沒錢揮霍，索性拋開一切，遁去了山間閑院，徹徹底底做了個(gè)閑人。

        自然，陳四夫人也成了世家中大名鼎鼎的反面教材。

        那些世家夫人還笑她：“何必非要勸他，你管好你的嫁妝便是了，他有本事?lián)]霍，便叫他揮霍。沒錢了自然老實(shí)了。他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步，族中也不會看著他貧苦的。”

        袁春娘心想，如果因著貧寒要朝族中伸手掏錢，那才是真正的笑話。這些年，因著這件事情，陳家沒少被其他世家嘲笑，可袁春娘手里握緊了陳家的祖田和留給陳四郎的書籍字畫，根本不松口。

        她失去了面子，得到了實(shí)惠。

        可女兒卻為了自己，被世家子推拒在外。

        她袁春娘只有這一個(gè)親生的女兒啊。袁春娘心里發(fā)苦，不知道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都后悔，后悔自己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做出格的事情……她也恨，恨丈夫沒有本事心氣，不能就此改頭換面，真正做個(gè)上進(jìn)人。唯獨(dú)……唯獨(dú)美夢中，她的女兒被世家子爭相求取，甚至連謝縉之都求而不得。

        她揚(yáng)眉吐氣，徹徹底底地告訴眾人，當(dāng)初她的選擇沒有錯(cuò)！

        可到底是夢，如今圣旨一來，女婿再無世家子的可能。

        袁春娘如今得了這個(gè)女婿，厲王獨(dú)孤勖，若說有本事，自然是極有本事的，方才打了勝戰(zhàn)，又得了一品大將軍的稱號。可若說沒本事，也的確是沒本事。母妃早早死了，皇后也不待見，更別提封地貧苦，又是走了武將的路子——既沒機(jī)會位登大寶，又不是什么富貴地方，去了就是受苦受罪，更別提還有側(cè)妃之流，還不如世家子來的實(shí)在。

        至少世家子是有家族依仗，生活富足，和親人朋友往來于繁華街市，每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

        因此袁春娘生了好大一通悶氣，“咱們家只有你一個(gè)嫡親的女兒，其他的庶子庶女不過是半仆罷了，陳氏女兒中當(dāng)是你最金貴，便是配謝縉之也應(yīng)當(dāng)！如今他們卻要舍了你去北地……你爹爹好狠的心，從不說替你分辯兩句……”

        陳瑤光聽到這里，也不免有些傷感。可她心中清明，母親當(dāng)初那么一鬧，自己的名聲在世家中本就不好聽，謝家想來根本瞧不上自己，配給厲王也算是一門好親事。至于父親……想來根本不在意這些。

        只是北地苦寒，聽說土人還茹毛飲血，更兼得刀光劍影……陳瑤光心中難免有些意難平。只是她從小因著那件事受到的嘲笑不少，因此稍稍難過之后，也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甚至還有些期待。

        袁春娘瞧見女兒低頭不語，也以為她心中不滿，隨即道：“不如咱們稱病”

        “母親，我今年已經(jīng)十八了，”陳瑤光苦笑一聲，“便是比厲王還大上一歲。若是稱病過個(gè)兩三年，還能遇到比厲王更合適的男子嗎？”

        袁春娘一愣，她的眉眼陰沉，猛地抬高了聲音，“你是怪我了？我替你選中的是謝家，你自己嫁不出去，如今卻來怪我？好啊，你和你爹一樣，都是白眼狼……”

        陳瑤光從這些傷人的話語中，能聽到袁春娘的愧疚和恐懼，她微微低下頭，卻怎么也忍不住眼淚。

        無論聽多少次，都太難聽了……

        袁春娘喋喋不休地埋怨著，陳瑤光緩緩道：“母親，因著這件事，父親被封為銀青光祿大夫，大伯父也能入局京中，對陳家不也是好事一樁嗎？”

        “什么好事，銀青光祿大夫不過是個(gè)虛職而已！他們吃盡了實(shí)惠，卻叫我們母女受累！”袁春娘雙眼通紅，“好好的世家女，哪里能嫁給不入流的藩王？！我一心盼著你能嫁個(gè)好人家……”

        陳瑤光沒有和母親反駁。她心中明白，天下間哪里有得了實(shí)惠還要面子光鮮的事情。從前的紡紗勸夫，得了財(cái)產(chǎn)，丟了名聲。如今的賜婚厲王，近了皇權(quán)，失了面子。

        這是母親選的，也是陳家選的。

        世家不再是當(dāng)年的世家了，陳瑤光比誰都要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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