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何以為家（上）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何夕怎么也想不到師傅口中的司機(jī)會是董思然。
雙腳灌了鉛似的，鑄在地上。
董思然也不理睬她，兀自拉開車門坐上駕駛席，按了兩下喇叭。
她叼著煙，下顎稍揚(yáng)，眸中明晦雜糅。
何夕定了定神，本著“和平共處”的原則，多走幾步去開后座的門。上車后她沒系安全帶，以防遇上什么危及生命的事，她來不及逃跑。
董思然透過后視鏡看見何夕緊挨著車門坐，侮慢地挑起唇角：“呦，不敢坐我副駕駛啊？我又不會把你吃了�！�
何夕冷聲懟回去：“請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討厭煙味�！�
她流利地報出一長串化學(xué)名詞后說：“二手煙含有超過四千多種有害物質(zhì)和數(shù)十種致癌物，為了你和身邊人的健康，我勸你戒了。”
前方的人忽然沒了聲響。
不出十秒，前頭傳來一聲刺耳的冷嗤。
“你這么怕死，還來銀舟跟死打交道，圖什么？”
董思然掐滅香煙，將它捻成兩截，摁在車載煙灰缸中來回碾壓。
“混個南理畢業(yè)證，隨便找個單位拿死工資不好么�！�
何夕就沒見過哪個司機(jī)敢對乘客如此傲慢無禮。
“關(guān)你什么事�！彼樹h相對地回道，“好好開你的車�！�
董思然懶洋洋地扭了扭脖子，將汽車打著火，同時不忘戲謔道：“嚯，小貓咪急了，要咬人是不是？”
兩人隔了一面鏡子，互相瞪著對方，直到轎車緩緩開上正軌。
車窗外，景色瞬息萬變。
何夕把頭靠在玻璃上，睜著無神的眼，掃視這些她從未見過的樓房、道路、店鋪或是花草。
這座城市沒有盡頭。它像一只蒸汽巨獸，怪誕，失序，令異鄉(xiāng)人恐懼。
穗州不是她的，穗州甚至不是誰的。
同理，何夕從不歸屬這里。
手機(jī)導(dǎo)航顯示她們偏離了預(yù)定路線。何夕本想出聲提醒，但董思然從容地把著方向盤，似乎很了解這一帶。
據(jù)何夕所知，董思然也是外地人�？伤龑β窙r的掌握之精確，正如事先在腦中存了張地圖一般。
她帶著何夕在狹窄的居民區(qū)里七拐八拐，抵達(dá)目的地時竟比導(dǎo)航預(yù)計的還早了十多分鐘。
何夕看向右側(cè)——一排不算長的電動伸縮門，旁邊的窄墻上掛著牌子，上書“穗州市蒼瀾區(qū)福利院”。
車子在大門口熄火。
可算擺脫這個神經(jīng)病了。
何夕想著，下意識去拉車門。車把手紋絲不動，她感到脊背莫名地發(fā)涼。
余光捕捉到后視鏡反射的視線。危險而陰鷙，像狩獵中的獅子睨著無路可逃的獵物。
昨天晚上她也這般審視過自己，零點(diǎn)幾秒的工夫。
何夕強(qiáng)忍著指尖的抖，故作鎮(zhèn)定與淡然：“董思然，我和你無怨無仇，昨晚那事也是無意間撞見的，你不至于為了這點(diǎn)小事，光天化日之下滅我口吧？”
“你覺得丟人就讓我保密好了，我沒興趣……”
“你跟她什么關(guān)系啊，”董思然不客氣地打斷她，“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何夕在腦中搜索了一圈她認(rèn)識的人，鎖定了時雨。
何夕：“她是我委托人，僅此而已�！�
“……委托人。不是朋友？”尾音往上翹，意味不明。
何夕坦蕩蕩：“不是朋友。”
董思然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仍不肯放何夕下車。
這一次她轉(zhuǎn)過了身，直直地凝視著后座上的人。
“我告訴你何夕，不要認(rèn)為你看見什么就是什么�！彼ひ舻偷孟耩I狼的咆哮，“也別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
那眼里的怒火伴生出強(qiáng)烈的壓迫感，仿佛要將何夕焚燒殆盡。
困在火里的人還不止她一個。因為何夕感知到，董思然是借著她，在對許許多多的人宣泄憤怒。
“咔嗒。”
董思然解除了車門落鎖，打開后備箱。
“……作你的秀去吧�！彼I唇道，“高、材、生。”
她把何夕趕下車，三下五除二搬空了幾摞書，然后回到車上踩下一腳油門，徒留何夕在飛揚(yáng)的沙塵中凌亂。
何夕咬扁了下唇，苦于發(fā)不出火。
福利院的門一點(diǎn)點(diǎn)敞開，幾個員工模樣的人朝這邊走來�？礃幼�，他們已在此恭候多時。
“你好，何夕是吧？”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女性接待了何夕，“我姓楊，是這里的院長，我們在醫(yī)院見過�！�
何夕想起一次在時雨病房前的匆匆一瞥，她與這名楊院長擦肩而過。
楊院長是個和善的人。她麻煩員工將捐贈書搬上推車送去圖書館，接著親切地邀請何夕去她辦公室小坐。
盛情難卻，何夕只好應(yīng)承下來，心想幫師傅把過場走到底，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和長輩談話，拘謹(jǐn)是必不可少的禮節(jié)。院長給她泡了杯糖水，對黃新鴻與何夕本人噓寒問暖。何夕表現(xiàn)尚可，有問必答。
“福利院能辦到今天，離不開黃先生的恩情�！�
“十幾年前最困難的時候，多虧他的資助了�！�
“現(xiàn)在他偶爾也會來，看看孩子，捐捐物資什么的。”
……
聊著聊著，她們談到了時雨。
楊院長的笑容逐漸苦澀。她思考了許久，該如何形容這個女孩。
她嘆息道：“時雨……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據(jù)楊院長回憶，她是在十九年前的六月初撿到的時雨。那天下著雨，她正走在來福利院上班的路上，聽見雨聲中混雜了嬰兒的啼哭聲。她循聲找去，在一堆衣物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漂亮的女嬰。
嬰兒被帶回福利院，撫養(yǎng)長大。和大多數(shù)遭遇遺棄的孩子不一樣的是，時雨的身心狀況很健全，她獨(dú)立，懂事，聰明，除了有點(diǎn)不合群，簡直是家長眼中的完美小孩。
“她很愛看書，天天泡在圖書館里。我記得她記事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和人說話，大家還以為這孩子是自閉癥�！�
楊院長越是微笑，越是哀憐。
“有天她突然問我，‘赫爾曼的《白鯨》被借走了嗎？’，當(dāng)時我嚇了一跳�！�
“后來我聽別的孩子說，時雨經(jīng)常偷偷跑到角落里，對著花啊草啊月亮之類的自言自語。我才知道，她只是覺得，沒有與人交流的必要�！�
何夕呷了口溫水，頷首道：“……她確實特別�！�
“到了上學(xué)年紀(jì)，時雨學(xué)了兩天就受不了了，她說她寧可和書待在一起�！�
提起時雨的事，楊院長記憶猶新。
“黃先生聽說這事，建議我們別逼她，順其自然。他就抽空過來，親自輔導(dǎo)時雨，效果還挺好。”
“小學(xué)，初中，靠掛名湊合了過去，再之后我就按照時雨的意思，沒讓她念下去了。”
楊院長眼尾氤氳了一圈紅，她帶著愧疚說：“說起來，這孩子是真可憐。我工作忙，難免疏忽她，又彌補(bǔ)不了。每次看她笑，我心里都不是滋味……”
“這么個身世，這么個命運(yùn)，她才十九歲啊……”
何夕在旁默默不語，捏著紙杯的五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些力道。
她們又談了些有的沒的內(nèi)容�？磿r間差不多了，何夕委婉地向院長告辭。
“我送送你吧……”
“不用，您忙您的就好，我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再回去�！�
踏出辦公室的門之前，何夕驀然回身問道。
“楊院長，時雨的名字，是您取的嗎？”
院長點(diǎn)點(diǎn)頭：“對�！�
何夕謙恭地道謝：“哦好，我知道了。謝謝您�！�
“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
她低眉，唇邊泛起幾不可察的淡弧。
“這個名字，很好聽�！�
——
福利院的規(guī)模不大不小，有一棟主樓，兩三幢宿舍，一個小操場和幾間零散分布的平房。
差不多的布局，讓何夕聯(lián)想到她媽擔(dān)任校長的那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兒時的周末，媽媽會帶她一道去值班，把她放養(yǎng)在學(xué)校里。
那是一段自由而美好的時光。
如果忽略她被野狗嚇得滿操場跑的部分。
“汪！嗚……汪汪！”
聞聲，何夕差點(diǎn)心肺驟停。
半人高的大犬橫在路中央，齜牙咧嘴沖著她狂吠，宣告“此路不通”。
她進(jìn)退兩難。往前，何夕自然是沒這個膽；后退，她又不敢把后背留給一只可怕的動物。
還能怎么辦呢，只能祈禱有人路過救救她了。
那狗兇相畢露，怕不是把何夕誤當(dāng)成了心虛的賊，“哼哧哼哧”沖上來，就要賞她一個飛撲。
千鈞一發(fā)之際，隔壁矮房的門開了。
“大白你安靜點(diǎn)，我工作還沒做完吶……”
時雨從門后探出半個身子，一見何夕，喜上眉梢。
“何夕！你怎么還是來了？”
何夕哪有心思和她打招呼：“你先把這只狗攆走再和我套近乎�！�
聽出了她話里的哀怨，時雨忍不住笑著捶起門來。
“別笑了你！”
“好啦好啦，交給我�！�
時雨走過去摸了摸白犬的背，安撫道：“大白，何夕是客人，不可以兇她哦�！�
狗子通人性，看到它熟悉的人，立刻乖乖地?fù)u了搖尾巴，往地上一趴，傻憨憨地伸著舌頭哈氣。
詭計多端的惡犬，居然有兩副面孔。
想到它對自己和時雨的雙標(biāo)態(tài)度，何夕有點(diǎn)不爽。
搞定了“一生之?dāng)场�，何夕跟著時雨進(jìn)了這間滿是圖書的小房子。外頭有狗，還是屋子里安全些。
這里名為“圖書館”，實際只有閱覽室大小。十幾排書架，陳列著古今中外名著。書籍不是全新的，或多或少有些陳舊。
房子的一側(cè)窗戶向陽開，幾米陽光穿過紗質(zhì)窗簾的間隙，與浮動的灰塵相遇，形成丁達(dá)爾效應(yīng)。
門口右側(cè)的地板上堆著何夕前不久送來的書，看來時雨剛才正在給它們做分類與整理。
“請坐�！睍r雨像在自家一般自在，“我中午才擦了地板。”
何夕也不客套，學(xué)著時雨，盤腿坐在書山之前。
時雨一邊給書貼標(biāo)簽，一邊調(diào)侃何夕：“什么風(fēng)把我們何小姐吹來了？”
何夕才不和她鬧，正色道：“工作，幫師傅送書。”
時雨：“那怎么惹上大白的？”
何夕側(cè)過臉，將赧色藏著掖著：“你們院長留我坐了會兒，誰知道出來就碰上……嘖，倒霉�！�
“我討厭狗�！彼x正言辭地說，“它們不分青白皂紅就亂叫，還喜歡動手動腳。”
看著何夕一本正經(jīng)控訴的樣子，時雨不覺莞爾。
她為大白開脫：“你太緊張了。大白第一次見你，你嚇得走不動路，它當(dāng)然該誤會了�！�
何夕生了點(diǎn)氣：“沒有走不動路，我是怕它做什么過激行為，在靜觀其變。”
時雨偷著樂，并無意向揭何夕的短。
她換了話題：“何夕，你還蠻聽你師傅的話的，我三顧茅廬請不來你，他給你的任務(wù)你倒完成得飛快�！�
何夕似乎嗅見了一點(diǎn)酸，像陳醋打翻后彌散的氣味。她想，也許是圖書館哪處年久失修發(fā)了霉。
“彼此彼此�！彼f，“你院長說了，你不去上學(xué)卻愿意接受黃新鴻的指導(dǎo)。我們算是，五十步笑百步�！�
時雨：“楊院長都告訴你了？”她絲毫不驚訝，平常那般笑著。
何夕后知后覺：糟，好像說錯話了。
“唔，大致吧……”她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她合計著時雨大概要回憶起傷心往事了。
然而時雨笑得更明朗。
她用實際行動證明何夕想錯了：“這么說，我們有同一個恩師，論輩分，你是不是該喊我‘師姐’？”
何夕滿頭黑線：“想得美，我比你大�！�
時雨：“你比我大很多嗎？”
何夕反問：“大一歲還不算多？”
時雨還想和她爭論，何夕直接選擇“避而不戰(zhàn)”。
“別拌嘴了�！彼闷鹗诌呉槐緯�，和時雨討要標(biāo)簽紙，“快點(diǎn)把活兒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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