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邾皇宮難得這么熱鬧，煙火之聲不絕于耳，我的心思根本無法集中在手下的佛經(jīng)上，看過放在一旁的平安符，我輕輕放下了筆，在佛龕前多上了柱香，希望神佛原諒我的不誠心，便悄悄出了房門。

        我走在出西寧宮的鵝暖石小道上，這里沒什么人來往，好些鵝暖石上都覆了青苔，小道周邊也長滿了草，打掃的宮女太監(jiān)也不甚上心，如今遇上太皇太后生辰，不知又在哪處懶著，半個(gè)人影也見不到。

        有破空之聲響起，天際炸開一張發(fā)光的漁網(wǎng)，一瞬間亮如白晝，漁網(wǎng)大到好像能罩住整個(gè)大邾，將皇城的驕奢淫逸包裹其內(nèi)，別人進(jìn)不來，城中人出不去。

        欲望由正中亮而灼眼的小點(diǎn)，沿著撐開的網(wǎng)絲往外攀爬蔓延，死亡與寂滅沿著網(wǎng)絲的末端慢慢往內(nèi)收縮，不多時(shí)滿天的火樹銀花便消散，留下的只有不停下沉的濃煙和涌入鼻腔內(nèi)刺激性的味道。

        我努了努嘴，拿著新做好的平安符，沒有聽此處褪色紅墻、破敗綠瓦的規(guī)勸，固執(zhí)地往最熱鬧繁華的地方走去。

        只因我已有整整三個(gè)月，未曾見過池昌普。

        去往逐鹿臺的路意外的順暢，我先是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躲在人高的燈籠后，看見高臺上坐得端正的昌普。

        他依然是那件月白色束腰長袍，玉冠掩映玉顏色，那雙如琥珀般的含情目微垂，棱角分明的清俊臉龐上掛著禮貌的笑意，手中轉(zhuǎn)動的玉瓷盞酒杯更顯得手指青蔥纖長。

        我的笑在看見那個(gè)人的身影后，慢慢消失在臉上。

        蕭曇棋不知何時(shí)來到了他的身旁，手里也端著玉瓷盞，都說手是女子的第二張臉，可惜她的第二張臉沒有任何美感可談。

        她幼時(shí)生了場大病，吃藥胖了身子，努力靠自己瘦下來之后，那雙手卻沒有任何變化，依然胖胖的，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平日里都會穿稍長一截的衣袖來遮擋。

        此刻她臉帶羞怯，那雙手半隱半藏在她精心挑選的大紅衣裙下，若隱若現(xiàn)地勾引，最上首的白發(fā)老嫗和一旁的池月遙指著他們調(diào)笑，蕭景從也在一旁起哄，昌普一直推拒，最后在池也的強(qiáng)壓下，才出于禮節(jié)地喝掉了那杯酒。

        我看著池也那張黑穿地心的臉，氣得抓破了面前血紅的燈籠紙。

        昌普喝了酒，連臉上禮貌的笑意也消失不見，四周的喧鬧與他無關(guān)，整個(gè)人像坐在鬧市中不染凡塵的謫仙，旁人來與他敬酒，都被他寒著的一張臉勸退，漸漸地，他那處倒成為唯一安靜的地方，卻也讓我不能明目張膽地過去。

        池家因?yàn)榛视H的關(guān)系，坐在蕭景從下首，池也不知道去哪兒敬酒去了，池家位置上其他人也不知去了何處，在這片安靜的地方，只有池昌普與蕭景從兩人。

        我重新?lián)Q了個(gè)藏身的位置，就在離他二人兩三步的位置，這里有一排紅燈籠，比剛才的稍小一些，但好在勝在數(shù)量多，堪堪遮住我的身體。

        按照兩人警覺的心性，我應(yīng)該早被發(fā)現(xiàn)的，此時(shí)倒像二人的思想都被另一件事占據(jù)，分不出心來思考其它。

        我正疑惑著，便聽酒水倒進(jìn)玉瓷器發(fā)出的清脆悅耳的聲音，他今晚一直在喝酒，這已經(jīng)不知是第幾杯了。

        “貪杯誤事。”蕭景從語帶揶揄，嘴角帶笑卻沒笑進(jìn)眼底。

        “最后一杯了。”說罷，昌普仰頭喝盡，只是那顫動的睫毛，緊閉的眼，分明還在貪戀那舌尖漸漸消失的甘美。

        他回味了半晌，睜眼道了句，“她既心悅于你，你當(dāng)好自待她。”

        他當(dāng)真是醉了，不然我為何不能理解他話中的意思，我當(dāng)即就想沖出去，不遠(yuǎn)處卻有太監(jiān)通報(bào)，說是皇后娘娘來了，不得已又將我逼退回?zé)艋\之后。

        清冷傲骨的月亮，生來便是伴隨著群星的，一大堆人亂哄哄地?fù)碇�她從外走近，她的臉上難得一見的喜色，今天的主人公多半是累著了，沒有繼續(xù)回到宴席，她帶領(lǐng)著命婦與貴女們重新占領(lǐng)了逐鹿臺。

        “皇兄與池將軍說笑些什么？”蕭曇棋一來就拉著蕭景從的袖子，剛好擋住我的視線。

        “公主這么喜歡池將軍，以后成親定是一刻也離不開。”殷梵瀾打趣地說著，她今日格外地美艷，煙波流轉(zhuǎn)像是一只惑人的妖精，發(fā)髻旁墜得南海東珠泛著耀眼的光，刺激著我的眼睛。

        那東西多寶貴啊！是我的團(tuán)絨換來的！

        “柔兒，你父兄身子可好些了？”蕭景從向她招了招手，她盈著笑上前，被一把攬進(jìn)懷里，東珠在她耳旁輕晃，蕭景從親昵地伸手撥弄了一下，惹得她羞紅了臉。

        蕭曇棋見沒有人回她，生著悶氣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蕭景從又不知在殷梵瀾的耳邊說了什么，她羞得埋在他懷里良久不肯抬頭，半晌才回道：“父兄今日高興，不免喝得猛了些，容他們下去歇歇，稍后再來為陛下敬酒。”

        “那倒是得好好喝上一杯！”這話說得帶著陰森森的期待感，陷入情愛里的小女人并沒有聽清，嬌俏地捶打他的胸口來調(diào)情。

        “要放煙花啦，要放煙花啦！”

        遠(yuǎn)處有小孩在歡呼，炸空聲響起的一瞬間蕭景從推開了殷梵瀾，滿天的光照亮了她驚惶的神色也照亮了一批批從外涌入的黃金甲胄。

        “蕭氏殘暴，不配為帝！”

        最前方的人喊著響亮的口號，控訴上位者的不良于行，后繼著手中拿著刀劍，在號子下更加驍勇，不多時(shí)便逼近逐鹿臺。

        周圍都圍滿了紅燈籠，唯一的出口被叛兵堵住，臺上眾人如熱鍋上的螞蟻，都瘋狂地往身后的無極殿涌進(jìn)，唯恐慢了半步被關(guān)在殿門外。

        臺上一時(shí)間哄亂嘈雜。

        我呆楞著身子，看著大邾城中貴女們再無以往端莊的模樣。

        有的被踩著裙擺摔倒，散了發(fā)髻和衣裙也顧不上，爬起來就往前擠，明明上一刻還在攀比頭飾繡鞋，下一秒就見那些名貴之物布滿整個(gè)逐鹿臺，若有乞兒來撿，想必也能成為一方巨富。

        他們逃命避禍的速度令人乍舌。

        此刻場上只剩余五人，閑適的蕭景從，面無表情的池昌普，皺著眉頭的池月遙，癱坐在地上發(fā)抖的殷梵瀾和在燈籠后偷看的我。

        臺下執(zhí)劍之人越近，殷梵瀾抖得越厲害，她動了一下身子，只是想向蕭景從爬過去，被池月遙的一只簪子抵住脖子。

        蕭景從眼中泛出亮光，連歪著的身子都坐直了，想上前將蹲著的池月遙扶起，卻在一瞬間僵了身子。

        “昌普！進(jìn)去看看妹妹和弟弟！”

        我想他一定很失望，她的那句話說得急切，不過三秒，就足以讓他眼中的光從明到暗，沒有人發(fā)覺他心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那樣好看的顏色，只有我躲在暗處短暫地欣賞了三秒。

        明明是他的妻，在危險(xiǎn)時(shí)刻卻沒為他著想過，哪怕她在這句話之前，再加上一句‘陛下別怕’，他都不至于成如此癲狂的模樣。

        他一腳踹開了殷梵瀾，那簪子離她極近，在她脖子上劃出一條長痕，有血頃刻間流出來，將她整個(gè)脖子染成紅色，她的驚叫聲因著劇痛變成了嗚咽。

        “大膽殷明勤，竟敢造反！”

        原來是殷家造反了，這東珠賜得真是諷刺。

        殷明勤帶著一身血來到臺前，看著女兒受苦更加憤怒，怒吼一聲，便舉劍刺去。

        一只玉瓷盞被拋出，剛好打在他的手腕，他一聲痛呼，便丟了劍，一塊碎了的玉碟片，被鋒利的掌風(fēng)往他唯一沒有護(hù)住的脖子推去，我?guī)缀蹩梢月犚姴弊由霞?xì)嫩的皮肉被割開的聲音，他并沒有像她女兒那般躺在地上嗚咽，只是瞪大了眼睛大張著嘴，沒了聲息。

        “叛國者死，叛君者不留全尸。”昌普收回了手，對著蕭景從淡淡說道，我甚至都沒看見他是如何出手，地上就只躺上了一具尸首。

        “池家不愧得先帝親自犒賞，昌普你也擔(dān)得起上將軍這個(gè)稱謂！”蕭景從大笑，以往他笑時(shí)都會偷瞟池月遙，這一次竟然只顧開心，沒有去安慰身后受了震驚的人。

        并州軍蜂擁而入，將沒有主將的叛兵們包裹在內(nèi)，黑甲映照著他們絕望的臉，看這反絞的人數(shù)，分明是有備而來，甕中捉鱉！

        不一會兒，池也便領(lǐng)著軍隊(duì)肅清了戰(zhàn)場，壓著殷梵垣上前來，殷梵瀾看見他更加激動，顧不得流血的傷口爬起來求饒。

        “皇上，求求你留兄長一命。”她聲音喑啞，容顏再不如先前嬌艷，頭頂上沾了血的東珠隨著她求饒的動作亂晃，蕭景從眼里再沒有寵溺的神色，冷冷看了她一眼。

        殷梵瀾其實(shí)不知道他父兄會造反，逐鹿臺上只聽得見她磕頭求饒的聲響，昌普走上前來，或許是想為她求饒，又或許只是和蕭景從商量接下來怎么處置這些亡兵的家屬和共謀者。

        池梵垣沒有理會自己可能即將死去，也沒有理會妹妹為他長叩不停，他只是低著頭，無聲無息。

        忽然，他袖中的一陣光閃著了我的眼睛，我腦袋還未來得急思考，身子就先做出了反應(yīng)。

        他袖中有一把短刃，對準(zhǔn)的方向是昌普。

        ——噗哧

        短刃入體的聲音如此清晰，背上一陣劇痛讓我朦朧了雙眼，手中的平安符也沒力氣再握住，掉在了血泊里。

        “月牙！”

        是昌普，但是聲音并沒有出現(xiàn)在我上方，我想張嘴說話，但是沒什么力氣，鼻尖涌入的不是沉香木，而是一股濃郁的侵蝕者的味道，我的殿內(nèi)，我的發(fā)髻，我的衣衫，我的一切，都是這個(gè)味道，這個(gè)我不喜歡的味道。

        我緩慢地扭過頭看向出聲的方向，池月遙和昌普待在了一起。

        其實(shí)從我的方向短刃是對準(zhǔn)的昌普，實(shí)際上蕭景從與他都站在一起，殷梵垣想殺誰，只有他自己內(nèi)心清楚。

        是池月遙將昌普推開，那我救的……？

        我內(nèi)心苦澀不已，逐鹿臺上本不剩多少人了。

        “來人！喚太醫(yī)！”

        我被蕭景從抱走了，他將我抱在懷里，我再不能看見昌普的臉，他好像想追上來，池月遙將他給拉住，我的眼睛越來越模糊，只能閉著眼睛歇著氣，不知道他究竟追上來沒有。

        殿中有他的弟妹，或許沒有。

        “月牙，不要怕！”

        我的意識不清醒，不知道除了昌普，還有誰能再喚我的名字，我委屈地哭著喊痛，他將我抱得更緊，就像是在巴難山互相取暖的那一晚。

        我在他懷中昏了過去。

        不過還好，我夢見了巴難山的那片星辰。


　　(https://www.dzxsw.cc/book/28721614/3003889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