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落雪
雪津城南城頭。
陸行借走了陳霏的小馬駒,將小鈺送回了城主府后,便獨自帶著龍王脊來到了南城頭。
守城的士卒是方才見過陸行的,他們知道陸行的身份,恭敬道:“世子請。”
陸行沉默,獨自上了城頭,雷英也還在城頭上。
雷英回頭看到陸行,說道:“世子來了?”
“嗯,”陸行點頭,將龍王脊丟在孫伍的尸首上,余光注意到雷英有些愣神,問道:“怎么了,怎么不回城主府?若是城主府你住不慣,也可以回你雷家的府邸。這城頭的冷風有什么可吹的?”
雷英稍稍錯愕,仔細看了陸行好一會兒,她一只腳踩在垛口上,嘆息道:“打十一歲起,我便沒在雪津城待過一日了。對于我來說,雪津城不像一個家,更像是一處泥沼,在這待得越久就會越陷越深,我一直覺得我的爹娘就是這么沒的。旁人都說我爹娘私通蠻族,可我不信,我真的不信!”
陸行抬眉看了眼雷英,淡淡道:“需要我幫你去找閣老嗎?你我再看看卷宗,若你爹娘真是被冤枉的,我一定幫你爹娘翻案。”
雷英輕搖著頭,用手掃落衣肩上的雪花,說道:“不了,沒有看的必要。我爹娘本來是陳元帥的部下,她跟我說的‘你爹娘的罪過,證據確鑿,看一百遍一萬遍都是一樣的’,那時候我還小,即便知道陳元帥不會騙我,但還是鬧著要親眼看看,于是我便抱著爹娘的卷宗一直看,看了三天三夜,我知道,陳元帥沒騙我。
“然后我就玩絕食,我想餓死自己,去地下見父母,我想親口問問他們為什么?”雷英平淡說著,就跟雪花輕飄飄地落下,大地的白色愈濃一分。
“陳元帥就拽著我來到爹娘的墓前,是她向閣老討要來爹娘的尸體,也是她為我爹娘下葬的。”雷英說到這,說話聲停了下來。
陸行偏頭看去,只見雷英的眼中有淚水滴落,淚水落到雪花中,時間一久,就成了雪的一部分。
雷英輕聲醒著鼻子,笑道:“讓世子見笑了,我就是覺得世子人不算壞,也不是難相處的,才說這些的。”
“陳元帥就逼我在爹娘的墓碑前吃飯,她說我要是不吃,她就把我爹娘的墓都挖了,”雷英用手指擦掉眼角的淚,卻架不住淚如雨注,淚水順著她的手滑入袖中,似是將北地的寒風都送到了袖中。
陸行上前,張開雙臂懷抱住雷英,柔聲道:“天冷了,回去吧,晚些時候我們煮熱鍋吃。”
雷英稍稍錯愕,看著近在咫尺的陸行,她笑道:“世子就是太溫柔了,對誰都一樣,就像那十四位老將軍,他們這般鬧事就是想讓你退位,你卻只是稍稍懲戒,他們事后一定會千倍百倍地對付世子的。”
“在夸娥關那會兒,你為了些許碟子的死就要一人獨闖夸娥關,我和藍五都是不支持世子的,覺得你是個目光短淺、有勇無謀的人。”
陸行微微一笑,問道:“那現在呢?”
“現在呀,”雷英眨眼看著陸行的眼睛,輕聲道:“現在就是一個好色之徒。”
陸行再問道:“那你覺得北地需要怎樣的王,像我這樣的好色之徒可以嗎?”
“當然不行!”雷英嘴角勾起一個笑容,眼睛上挑,目光中有稍許希冀,“學楚莊王,不鳴則已……那就可以。”
“行了,我先回去了。”
雷英輕手推開陸行,幾個步子便提著長槍跳下了城頭。
而此刻的南城上,沒有一個巡邏的士卒,高聳塔樓下,一個黑袍人從塔樓的陰影中走出,身形很高。
陸行定睛看去,此人躲在黑袍下,什么都看不到。
“你是誰?軍中的人?雷英是不是與你認識?”
黑袍人開口了,聲音沙啞:“是我傳音讓雷將軍先離開的,有些話,我想問問世子。”
陸行挑眉,說道:“要問可以,但是讓我看看你的真容。”
“其實我也能大概猜猜你的身份,能讓雷英主動離開的,至少是六樓武夫,不,以雷英的性子,你是山巔武夫?”
“山巔武夫……你是大池武卒的統帥,你是秦武!”陸行定睛看去,左手摸到了養劍葫,天下武夫若排個榜單,武仙若是為魁首,那這第二的,唯有秦武。
“你來做什么?照規矩你率八萬大池武卒鎮守雪原,無王令不得私回!”
黑袍人點頭,笑聲沙啞,“這些都是世子的猜測罷了,世子沒有證據,那就不要妄加猜測了。”
“你殺了孫伍的時候,其實我也在,只是我沒攔著,”黑袍人微微抬頭,其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你覺得孫伍不能當北地的王,我也覺得不行,可我更覺得,你陸行也 沒有當王的能力。”
“一路北上,多次以身犯險,若不是無數人對你明里暗里的偏幫,你如何平安抵達雪津城?”
“這樣的你,如何帶著雪津城走向繁榮,又如何保護住北地千萬子民田野間、農舍里的糧食?”
陸行緊繃著的左手輕輕放下,他平淡地看向黑袍人,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秦武,開口回答此人的問題,心神放松,心湖如鏡,身如松木。
“殺齊睦,是為了讓東冉安分點;闖文道遺跡,是為了提升自己的修為;二闖夸娥關,是為了告訴當今陛下我的決心;抄家董王二家,是為了安定后方;殺孫伍的原因很簡單,北地的王不能是個空架子。”
“其實嘛,孫琦死了后,北地的確還有一個合適的人,便是秦武,對于一位大將軍來說,他很年輕。”
“只是,北地不能有一位殺力無雙的王,那會拖垮北地的。所以,我下山了。”
黑袍人再度開口,聲音沙啞,“愚蠢!大周皇朝才是北地最大的禍患,與其死守北地、任人宰割,不如揮兵南下、奪下京都,摧毀大周的龍脈,塞北的草原本就屬于北蠻,還給他們又如何?待我在南方扎住腳跟,遲早能奪回來的。”
“你真這樣想?若是龍困于野呢?”陸行平淡問道,他并沒有因為黑袍人的話而憤怒,甚至北地有這樣念頭的人還不少,北地這二十年,受到的委屈,實在是太多了。
黑袍人說道:“那便血流千里,殺至天地膽寒!”
陸行皺眉道:“你小瞧了蠻族的野心,也小瞧了大周的能耐,更沒算那天門后的存在。”
“不,”黑袍人喝道:“天門再開時,諸國紛爭、兵戈不止,這正是天人想看到的,他們不會阻撓我,我可以和他周委曲求全,當下一次天門關閉后,我已經一統九州了。”
“秦武!你忠于誰?”陸行怒了,他沒有一刻跟此刻一般憤怒,北地因為天人死了多少先烈,他秦武怎么敢的,敢說出這種話!
“呵、呵,”黑袍人笑了笑,諷刺地搖頭。
“其實還有一條路,上繳軍權,投靠大周皇朝,雪津城里便有人在走這條路。”
“人是念舊的,殺一個孫伍不痛不癢,勛貴既然敢染指王權,那就都該殺!你想兵不血刃地奪回雪津王權,書是白讀的嗎?婦人之仁!”
陸行定睛看著黑袍人,冷聲道:“你所說的霸道不適合雪津城,大敵當前,蠻族南下,雪津城自然會擰成一股繩,我為何要去削弱自己的力量。”
黑袍人負手,笑道:“霸道不適合雪津城,笑話!陸昂、陸霜,哪一個不是力壓寰宇,以霸道威嚇天下?便是曾經那位儒圣,亦是用霸道震懾人間。”
“你陸行遠差三人矣。本來以孫琦的武道天賦,只要跟著武仙的腳步,就能穩穩地成為第二個武仙,故雪津城上下皆服之。可你陸行有什么能耐?便是我能認可你,你又有什么能耐讓北地三十萬將士信你、服你?”
“先前你問我忠于誰,我能告訴你,在我明晰陸霜的生死前,我不會殺你。”
黑袍人的話如千斤錘敲在了陸行的心中,這滿天雪花緩緩飄落,南城頭的寒意愈發濃重。
陸行淡漠地看著黑袍人,天地間似是有一抹寒芒閃過,城頭的霜雪翻飛,劍光有名——落雪。
“秦武,這一劍,你可認得?”
黑袍人伸手向前一抓,竟將這抹劍光從大雪中抽離出來,兩根手指夾住劍光,如一抹極光閃耀。
他看著手中的劍意,目光深沉,仿佛在看著這天地極美的風景,“你姐姐的劍道很厲害,縱看古今,唯有太白能比。”
話落,黑袍人探出一只手,并指在空中一劃,劍起的一刻,大雪停滯了一瞬,劍落的那一刻,新雪埋舊雪。
劍光樸拙無華,一抹白色如霜雪席地,冰霜凝結了整座南城頭,包含一千二百的垛口、十三座敵樓和六里寬廣馬道。
“這一劍,亦是落雪。”
劍光淡退,冰寒依舊,然而黑袍人已然沒了身影。
陸行看著腳下的霜寒,輕嘆口氣,他隨即跳下城頭,朝下方的雷英揮揮手,“走吧,回家。”
雷英的眼中流光不斷,輕輕為陸行拍落肩上的雪,手握銀槍,與陸行向朱雀大街走去。一路上買了不少菜,此刻的街巷正值炊煙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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