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又一個禮物袋從手間滑落到地上，程青泉猛地停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幕。

        在不遠處，纏綿的一男一女竟然不顧形象地在大街中央相擁親熱。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身材高挑，即使看不清他的臉容，也能夠從那整齊的打扮以及標致的外形判斷出，男人必定是個相貌堂堂的帥哥。而那個投懷送抱的，也是個小家碧玉的美人。嬌小玲瓏的她正埋在男人懷里肆無忌憚地磨蹭撒嬌。

        如此般配的俊男美女在大街上耳鬢廝磨，的確引起不少注目。就連程青泉也不例外，在這寒風凜冽的冬天，他一言不發站在風口處，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青……青泉？”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當有人在遠處叫喚自己，程青泉這才回過神來。視線剛聚焦，他就發現那個女人哆嗦著雙唇，竟然一臉愧疚地流下了眼淚。

        “對不起，青……”

        話還沒聽完，程青泉轉身撞上了身邊的路人，像是瘋了一樣逃離了現場。

        沒有哪個男人可以接受自己的戀人當眾出軌，況且還是在人潮洶涌的大街上。何等恥辱？這二十多年來的臉都被丟光了！特別是對于有感情潔癖的人來說，簡直是畢生污點！

        寒風凜冽的初冬，程青泉咬著牙承受著比死更難受的屈辱。但比起女人的背叛，更讓他心碎的反而是那個第三者，那張滿是奚落的得逞笑臉。

        “活該。”

        似乎從對方口型中讀出這兩個字，就在剛才離開的一瞬，程青泉就和那個抱著自己女友的男人四目交接。毫不掩飾的怨恨，還有那充滿鄙夷的惡毒眼神，簡直和當年一模一樣。

        “你從我身上搶走的東西，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哭著吐出來。”

        那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在腦中響起，程青泉這才領會，這個遲了二十年的報應，終究還是來了。他猛地哽咽著，眼淚忽然不受控制，內心的委屈在此時一涌而出。

        對啊，報應真的來了。但程青泉就是想不通，為什么他非要承受這個報應。明明造成的這一切，根本就不是他一個人的錯。

        風很大，伴隨著如冰般寒凍的雨點，程青泉咚的一聲，跪趴在無人的天橋底下痛哭。在停下來喘息之際，他忍不住抬頭仰望著夜空。此時此刻，二十年前的某個初次邂逅，再次占據著他的思緒。

        程青泉還記得，第一次與何復然相遇的那天并不愉快。

        陰雨綿綿的天氣，又冷又潮濕。當五歲的他踏進何家院子大門的時候，那個叫何復然的同齡男生，就狠狠地把他推倒在地上。

        還沒搞清楚狀況，年幼的程青泉便渾身濕透。骯臟的泥濘與冰冷的雨水，讓可憐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無辜地坐在地上，他只能看著眼前一男兩女的爭吵與廝斗，聽著“賤女人！”“小三！”這種完全聽不懂的咒罵。

        但沒過多久，這些大人之間的恩怨，讓剛懂事的程青泉就已經知道出軌、情婦、婚外情這些詞語到底意味著什么。他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個笑話，而更可笑的是，自從那個叫陳惠的女人被趕走后，程青泉和他的媽媽竟然名正言順住進了何家。

        在城市里，能夠住進何家這種市區獨棟別墅，的確很讓人羨慕。雖說和附近一眾嶄新豪華別墅相比，這個有一定歷史的古宅并不起眼，但精致的外墻以及寬敞的院子，還有那個銀褐色的拱形大門，經常會惹不少游客駐足留影。

        不過最吸引程青泉的，卻是院子門前那棵小小的青棗樹。夏天七八月的時候，上面都會結滿豐碩的果實。每當程青泉受到委屈，他都會一個人爬到樹上，摘下那些青色的棗子，一邊啜泣一邊大口大口地塞滿了嘴巴。沒錯，即使住進這個漂亮舒服的家，程青泉也從來沒有開心過。

        自踏進這家大門后，程青泉一直背負著\"小三兒子\"這個難聽的綽號。被左鄰右舍看笑話，被同齡的小伙伴排斥，更甚的是，在家里也遭到那個名義上的哥哥何復然百般刁難。

        “賤種滾出我家！”

        即使睡在比以前更寬敞舒適的大床上，程青泉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晚差不多入睡的時候，他都必定受到何復然的各種欺負。被掀被子、被潑上冰冷的茶水也都是小事，有一次程青泉記得自己睜開眼睛時，就看到一只毛茸茸的死老鼠放在他床邊。

        這種陰毒的惡作劇很快就被家長發現并制止，但童年的陰影，又怎么會這么簡單就磨滅呢？直到現在，程青泉也會因為類似的噩夢而從熟睡中驚醒。

        程青泉知道，是他破壞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是他搶走了原本屬于何復然美好的生活。自己的出現無疑是給那個人帶來了地獄，程青泉明白，何復然恨他也是應該的。

        正因為這樣，自懂事開始，程青泉也就只能忍氣吞聲，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為了讓對方撒氣的同時，也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言語上也好，行動上也好，對方的每一次侮辱都足夠讓人憤怒。但是別無選擇，程青泉能做到的最大讓步，也就只有無視。

        然而何復然也是個狠人，見程青泉好欺負，他便肆無忌憚地使出更惡劣的手段，就為了看對方生氣卻又不敢說什么的表情，來滿足自己的報復心理。但畢竟小時候吃過他爸毒打的苦頭，長大后，何復然并不會明目張膽地在家里針對程青泉。相反地，在學校才是他的主場。

        上學那段時間，因為程青泉正好沉悶孤僻、不善言辭，所以經常遭到何復然那群不愛學習的壞學生挑釁。

        “喲，程青泉，我看你的這個‘青’應該加三點水，變成這個\''清\''才更合理啊！”

        “咦？為什么？”

        “笨啊！不這樣的話，怎能顯示出他高貴的\''小三兒子\''身份呢？哈哈哈。”

        “喂，你說他到底是不是啞巴，怎么每次都要板著臉裝模做樣，就為了當個乖學生？哈哈哈！”

        幾乎每天，班上都能聽到何復然和他同伴的無聊嘲諷。久而久之，程青泉就被冠上了小三泉，啞巴泉這些難聽的稱號。同班的其他學生，有的也跟風說笑，而有的雖然不敢明目張膽當面取笑，但也會三五成群偷偷在背后議論。

        沒有拳打腳踢，也算不上校園欺凌的嚴重程度，老師自然不會多管。況且在他們的生活圈子里，無論是老師家長還是學生，都曉得何復然他們家里發生過的事。

        何復然的爸爸何浩強是一個典型的鳳凰男，從鄉下到大城市打拼的那段日子，恰好碰上了好時勢，勤勞且肯吃苦頭的他，很快就得到了公司老板的賞識。沒過多久，老板甚至當上了他的岳父，讓女兒陳惠嫁給他的同時，還把市區的一所獨棟小別墅作為他們的新婚房。

        婚后的何浩強，是親戚朋友左鄰右里都一致夸贊的好丈夫。可好景不長，一次想不通的意外，讓這段婚姻染上了污點。在自己老婆懷孕的那段期間，男人竟然趁著外出干事的時候公然出軌。至于出軌的原因，眾說紛紜，有的人說小三是男人在老鄉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有的人則說小三是男人在那些風月場所認識的。

        盡管到現在還沒得出一個結論，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次的出軌讓男人在外有了一個和正妻差不多大的私生子。而那個囂張的小三，竟然還帶著他的兒子鬧到家宅里。

        事實上，只要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根本就不會有人愿意為那對狗男女說一句好話。盡管被欺負的對象是一個無辜的孩子，他們也懶得為這種人抱打不平。

        所以自幼開始，程青泉早已習慣各種無視與白眼。不過他也并非是個任人宰割的軟柿子，除了面對何復然的刁難，不甘示弱的他也沒給過好臉色那些欺負自己的人看。再加上讀書的時候，程青泉也算得上班上數一數二的優等生，一般來說，同學們不但不敢公然對他干些出格行為，而且有些人還會為了抄作業，故意和他套近乎。

        從小學到高中，何復然的針對從沒停歇過。直到高二暑假因為某個嚴重的交通事故，才讓這兩人徹底斷了聯系。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那天，天氣卻意外好。程青泉還記得自己躺在醫院里，被何復然揪著衣領咬牙切齒地吼道：“把她還給我。”

        程青泉第一次看到何復然哭得那么凄慘，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聲又一聲撕心裂肺的怪責，還有那彷佛失去最重要東西時的絕望眼神。

        “把她還給我。”

        回過神來，程青泉才發現自己坐在人行天橋下的石墩上已經有半個多小時。外面的毛毛細雨仍舊下個不停，深夜的氣溫驟然下降，這讓只穿著一件單薄襯衫的程青泉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可就算身體再冷，也比不上剛才的心寒。一想到自己的女朋友和何復然的親熱畫面，他就瞬間想作嘔。那股壓抑著的苦悶，開始逐漸蔓延至胸口。

        不過是三天，他們單獨相處的時間絕對不超過三個小時，怎么可能這么快就搞上？還是說這三天里，那兩個人一直背著我偷情？難道這三天對我的溫柔，讓我對你放松警惕，都不過是為了搶走那個女人而裝的？

        回想起三天前重逢的情景，程青泉不自覺陷入了混亂。那時何復然一改以往囂張沖動的壞脾氣，處事圓滑了，也懂得了人情世故，和當年那個喜歡欺負人的毛頭小子簡直判若兩人。再遇時的體貼入微，還有那曖昧的舉動，實在讓人淪陷。不得不承認在那么短短三天里，程青泉的確被那人的溫柔一點一點侵蝕著。

        人總是容易被花言巧語哄騙，特別是寂寞的時候。被熟悉的心動喚醒，然后再次掉進這個感情陷阱。為什么自己會那么蠢，竟然會相信何復然那滿嘴謊言的暗示？明知道兩人之間的恩怨，根本不可能隨時間流逝而自然淡去。

        果然久別重逢的曖昧，最容易讓人沖昏頭腦。

        越想越來氣，程青泉抿著嘴，把手指插進發間，不停拉扯著頭發。

        和剛看到出軌時的心情一模一樣，現在的他恨得只想發泄。而更讓他煩躁的，是他所憤怒的原因，他嫉妒的對象竟然完全超出自己想象。胸口在灼燒，喉嚨干澀得難受。

        惱火之時，口袋里的手機不停在震動。咬著牙掏出手機，程青泉就看到屏幕上是自己女朋友\"林倩\"的來電顯示。

        生氣地掛上電話，程青泉才發現滿屏都是何復然的未接來電。在剛才短短的一個多鐘頭里，何復然已經給他打了將近上百通電話。

        簡直是瘋了！

        氣得嘴唇不禁哆嗦，程青泉冷笑起來。那人絕對是想找借口敷衍剛才的事。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必要嗎？只要是個正常人，只要沒瞎，都曉得那對狗男女剛才在大街上干什么！

        看著滿屏都是“何復然”這三個字，程青泉幾乎想把手機砸地上，再狠狠踩上兩腳。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當手機再次響起來的時候，程青泉壓抑著發火的沖動，迅速掛了電話并關了機。

        世界瞬間清凈。程青泉攥緊手機，咚得一聲躺下。用手臂蓋著眼睛，他嘗試讓自己大腦放輕松，把剛才一切都忘掉。

        “青泉？你坐在這里干什么？”

        而就在程青泉準備讓自己冷靜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的人讓他猛地坐直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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