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醫院，已經是凌晨兩點多。即使是深夜，門診部還有不少人在排隊。才剛踏進醫院東區大門，程青泉就已經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四處找人。就這段路，快打了幾十通，何復然還是沒有接電話。程青泉心亂成一團，害怕對方不是不想接，而是不能接。

        最近這幾天，何復然和何浩強多了不少來往。幾乎每個早上，何復然都會去書房找何浩強。盡管不知道他們在聊什么，但程青泉覺得那兩人的關系似乎沒有像以前那樣僵硬。在旁人眼中，父子關系得以修復，或許值得開心，可對于某個人來說，這未嘗是一件好事，至少目前為止程青泉一點都感受不到喜悅。他從來也沒想過自己的內心會如此陰暗，竟然會打從心底希望別人一輩子都是仇人。要是說出來，大概會被千夫所指，但程青泉發現自己卻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他知道就算再怎樣的感情，終究還是比不過流著同樣血液的親人。程青泉害怕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東西又再次被搶走。

        腦海中閃過當年車禍的場景，陳惠把自己護在身下的那一幕，回過神來，程青泉就發現自己的雙手早已滿是冷汗。

        比起父子二人關系修復，程青泉更害怕何復然被卷進這次車禍中。一想到這里，他拿起手機又打了一次電話。而就這個時候，不遠處的人影讓他慢慢放下了手機。

        “媽！”

        看清眼前的人，程青泉就跑了過去。在昏暗的角落，只見程思思一個人呆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長椅上，雙眸早已沒有了高光，仿佛只是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

        “情況……怎樣了？”蹲下身摸了摸程思思的臉頰，程青泉吞了吞口水，忍不住又問道，“何……復然他，來了嗎？”

        “何復然……”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程思思忽然瞪直了雙眼，一下子就從剛才死氣沉沉的模樣換了張臉，“是他！是他！他故意的！”

        “什么？”肩膀被抓得生疼，程青泉皺著眉頭沒反應過來，“什么……故意？”

        “就是故意的！是他開車撞死浩強的！”

        “媽？你在說什么？”

        “他為了把房子搶回去，真的什么都敢做出來！是他……”

        “媽，你冷靜點！”看到程思思像是失去了控制，忽然大吵大叫，程青泉嚇得連忙把人按回座位上，“我知道你現在很混亂，但在這里不要亂說，而且沒有證據的話……”

        “我沒有亂說！我有證據！就是何復然！是何復然害死……”

        話才說到一半，程思思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一下子啞口無言。順著對方的視線往后看去，程青泉就看到自己身后竟然站著一個人。

        “說啊，繼續說下去，是誰害死了誰？”

        身穿一整套黑色西裝的何復然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的母子二人，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何復然……”稍微恍惚了一下，程青泉還是很快就回過神來，“你沒事吧？”

        有點緊張地快步走上前，當程青泉想靠近對方的時候，何復然竟反手就把自己的手給甩開。而就在這個時候，程思思忽然跑了過來，一手就拽住了何復然的領口。

        “是你！都是因為你浩強才會出事！你這狗雜種絕對是故意……”

        “嘖！滾開！”猛地把人推開，何復然松了松領子，一臉鄙夷地看著跌倒在地上的程思思，“我警告你別再亂說話了，遲點我的律師自然會過來解決所有事，哦，對了，沒有問題的話，請你們兩母子今晚就搬出去？”

        “搬出去？”這下就連程青泉也懵了。

        “你憑什么？”程思思扶著墻站起身來，氣得渾身發抖，“那房子也有我的份！你沒資格趕我們走！”

        “哈哈哈，你這開玩笑吧！你也有份？你以為你是誰啊？”何復然仰頭大笑，但看起來卻沒有一點開心的樣子，“我早說過無論發生什么事，那是我家！那里每一磚每一瓦，甚至是每一根草都屬于我，而不是你這只狐貍精！別自作多情了！”

        “你這沒資格跟我搶！你不過是他兒子！我可是他老婆！”

        “老婆？”

        程青泉轉過頭，發現何復然笑得異常得意。

        “這么多年來，他根本就沒跟你登記結婚。我說得沒錯吧？”

        像是被戳穿了什么，程思思目瞪口呆地吐不出一個字。

        “當年他根本就沒跟我媽離婚，一直都沒有……全都是你們死皮賴臉地貼上去。”

        說完，何復然一個人皮笑肉不笑地低著頭，那骨子里的囂張跋扈，似乎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心很痛，程青泉難受得不知所措，正當他想上前跟何復然說些什么的時候，對方忽然抬起頭，狠狠地瞥了他一眼。

        那雙充滿憎恨的眼眸，讓人一下子不敢靠近。

        “我只給你們一天的時間，收拾好包袱后就都給我滾出那個家。”

        就在程青泉停下腳步的一瞬，何復然轉身拋下一句話后，便這樣一個人離開了醫院。走廊一下子又恢復了原狀，在安靜的醫院里，只剩下程思思泣不成聲的抽噎。后來大概是受了嚴重的刺激，程思思直接哭暈了過去。程青泉嚇了一大跳，連忙拉著經過的護士求救。

        “你媽媽心率有點不正常，遲點可能要給她做個全身檢查。”護士小姐姐一邊記錄著什么，一邊問道，“你們有什么家族遺傳病嗎？”

        “應該是沒有，不過……”稍微頓了頓，程青泉有點不放心地又開口，“她最近幾年身體狀態和精神狀態都不太好，但檢查了一段時間，醫生又說她沒啥大礙。”

        “嗯，我知道了，有些病如果還在潛伏期，的確很難查出來。”護士點了點頭，拿著文件就往門口走去，“我先出去通知一下我們主任，到時候會詳細跟她做個檢查。”

        連說了好幾聲謝謝后，程青泉無力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整個人都快要累得垮掉。看著病床上的程思思，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剛才的何復然。

        他做夢也沒料到，何浩強就這樣死了，更沒料到自己竟然就這樣被趕了出去。程青泉深知自己的身份，但回想起剛才何復然像看垃圾一樣看自己的時候，他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崩潰。眼淚在眼眶打轉，程青泉擦了擦眼角，硬是把它憋了回去。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把程思思安置好后，已經到了早上七點多。看了看手機，程青泉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后才決定回家一趟。一夜沒休息，本來想先回去躺在沙發上小憩一會兒，當他剛踏進家門的時候，發現大廳正坐著三個人。

        “你回來了？本來還準備給你打個電話。”

        看到程青泉終于出現，唐鋒就站了起來。程青泉隨便應了一聲后，便頭也不回地走上了樓梯。

        “你媽呢？”也沒在意對方對自己的不理睬，何復然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就準備出門，“我說過是要你們一起滾。”

        “不需要你重復，我自然會給自己收拾包袱。”程青泉停在樓梯處，咬牙切齒地又賭氣道，“放心，沒人稀罕你們這種破破爛爛的地方。”

        ‘

        聽到對方這難聽的說辭，何復然更是怒火中燒。他一句話也沒反駁，轉身就走到大門處摔門而出。

        “喂，何復……”

        “然哥！”

        還沒等唐鋒把人攔下，從剛才開始一直坐在旁邊的林倩也快步跟了上去。看到程青泉早已上了二樓，這時唐鋒才一臉無奈地離開。跟到大院門口，唐鋒就發現何復然和林倩早就上了車。快步走了過去，他有點打抱不平道。

        “你剛才說的也太過分了吧？程青泉他也……”

        “你還上不上車？”瞥了一眼車外的人，坐在駕駛位置的何復然挑了挑眉，“你要是這么擔心他，就別跟過來。”

        “你……”

        唐鋒被氣得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他轉身就打開車門，矮身就坐進后排的位置上。才剛坐穩，車就忽然猛地往前開去。

        “你就不能冷靜一下再決定嗎？”唐鋒扶著座位，有點哭笑不得。

        沒有人說話。

        “才發生這種事，你也不用這么著急就把人趕出去吧？而且程青泉真的很無辜……”

        “他無辜個什么呀？”像是一直忍了很久，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林倩終于開口，“當年要不是他媽媽找人開車撞死阿然的媽媽，用得著淪落到現在這樣？”

        “先不說這事真假，就算是真，程青泉也不知道吧？”

        “你這么天真以為他不知道？”林倩翻了個白眼，語氣滿是嘲諷，“當年那事我還覺得這是他們母子倆合伙干的呢，要不然怎么解釋他當時也在車上？還有我有的是證據，要不是我媽發現了程思思和那個司機有一腿……”

        “都他媽給我閉嘴！”

        車忽然急剎，林倩和唐鋒嚇得差點從位置上摔下來。車內霎時間變得尷尬，沒人再敢開口說話。一路安靜，直到去了目的地，三人下車上了律師事務所。何浩強死后，留下了很多事件要處理。辦理了各種手續，何復然忙了很久才結束。把文件都簽好后，他們幾個人才又回到了車上。

        “然哥，接下來要去哪里？”

        “我要先回公司處理老頭留下來的爛攤子。”

        “公司？可是……”林倩吞吞吐吐，有點擔心，“你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吧，都一晚上沒睡了，我怕……”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何復然看了一眼屏幕，然后迅速接通。

        “還有空給我打電話，你東西都收拾好了？”

        何復然語氣還是一如既往過分，似乎完全不在乎昔日與對方的情份。電話那頭的程青泉大概也感受到，隔了好幾秒，他才鼓起勇氣緩緩開口。

        “那兩瓶酒……我可以帶走嗎？”

        何復然手握著方向盤，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他知道對方是在說那兩瓶名為“青泉”的威士忌。

        “你家里的東西，我一件都不會拿。”沉默了好一段時間也聽不到答復，程青泉鼓起勇氣又強調了一遍，“只是那兩瓶酒，我……”

        “不可以。”手握方向盤一個轉彎，何復然冷冰冰地又道，“無論是酒還是什么東西，全部都得留下。”

        “……我知道了。”

        話畢，電話便掛上。安靜地聽著耳機傳來斷斷續續的信號聲，何復然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信號燈，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在紅燈轉綠燈的一瞬，何復然忽然一個急剎，想也沒想就往另一條路開去。

        “不是說去公司嗎？”從剛才開始一直不敢吭聲的林倩發現不對勁，“這條路是……你要去哪啊然哥？”

        “回去。”

        “什么？”

        話音剛落，又一個急轉彎讓林倩差點沒坐穩。開車速度比剛才還要快不少，眼看風景越來越熟悉，這時候，林倩才意識到對方是想回家。連闖了兩個紅燈，就連唐鋒都認為何復然瘋了，害怕地勸了好一會兒，但對方似乎完全沒聽進去，正當他想繼續說些什么的時候，車猛地停了下來。

        “何復然今天就算了吧，你用不著把人逼到絕境吧？而且他怎么說也算你半個弟弟，放過程青泉吧。”

        下車的時候，唐鋒還在以為何復然忽然回來，只是為了找程青泉的茬，把人趕出家門，然而剛走進大院，他就聞到了濃烈的酒精味從大屋里面飄出來。

        “程青泉你在干什么？”

        門沒有關，唐鋒上前走兩步，就看到大廳里面的程青泉正坐在廚房吧臺的位置，一個人喝得爛醉。

        “你們終于回來了？”

        聽到聲音后抬起頭，程青泉便看到那三個人正站在大院草坪上，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

        “何復然，你說過酒不能帶走是吧？沒關系，我能喝完。”

        手拿著喝得只剩一半的威士忌，程青泉對著何復然笑得異常燦爛，要是平日，根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笑容。

        “就算喝不完也沒關系……我也可以把它帶走……”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程青泉就狠狠地把酒摔地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沒料到對方竟然做出這種行為。唐鋒剛想上前勸阻，就看到程青泉從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機。

        “再見。”

        這么多年來，這是程青泉最放松最開心的笑容。把點著火的打火機緩緩扔地上，火光瞬間照亮整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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