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局
時間回到當天早上。
沈汶站在機場接客口,連打三個哈欠。
游客絡繹不絕,可惜他等的人始終都沒有出現。
“操你瞎了?”忽然聽見誰罵臟話,聲音挺熟悉。
沈汶左顧右盼,恰逢一排機場巡邏車從面前駛過,擋住視線。
等車流消失,他才看清對岸站著的沈燁。
暴躁男人踢著行李箱,邊走邊罵:“虧你沒聾!白費老子跟傻逼一樣揮手那么久。”
沈汶好心辯解:“是你曬太黑,瞧,快趕上非洲人了,我哪里認得出來?”
沈燁摘下墨鏡,露出窮兇極惡的眼神:“放屁!開普敦不在非洲難道還在南極?”
“對哦,”沈汶訕笑,先行認錯,攬過快被踹出洞的可憐箱子,“幫你拿。”
b市已經入冬,人群中,沈燁t恤沙灘褲一枝獨秀。
小半年里,他幾乎躺遍了全球所有海岸線,膚色曬深后,野痞氣質愈發招搖。
沈汶雖然穿得稍微正經些,但運動員的體格畢竟與常人區別顯著,走一起就像黑幫出街。
機場保安如臨大敵,掏出警棍攔下二人:“請出示證件。”
——
烏龍過后,沈汶帶著他的黑幫老大去停車場找座駕。
等電梯時,忽然想起什么:“哦對,你干媽也來了。”
白色別克車內。
代璇見到沈燁的反應與沈汶如出一轍:“曬黑這么多啊?”
沈燁霸占后排全部座位,躺平:“我覺得好就行。”
“你自己做主,“代璇態度寬容,反正多看幾回就順眼了,“位置上放著水果,快吃點。”
童井和國家隊都在市體育館備戰公開賽,只能派賦閑人員來機場迎接解說嘉賓。
沈汶開車上高架,代璇坐副駕駛,戴著老花鏡給沈燁念日程安排。
“今天、明天當解說,后天電視臺采訪,大后天w牌拍廣告,大大后天文化局編輯和你談傳記的事,大大大后天”
“等會誰打誰?”沈燁捏起一塊哈密瓜,絲毫不關心明天以后的破事。
沈汶對賽況聊熟于心:“半決賽,晨弟對柯鵬,崢宇在下半區,已經晉級了。”
“真菜。”沈燁極其輕蔑。
代璇提前給他打預防針:“注意點,解說的時候可不能這樣。”
話里有著另外一層意思。
沈燁自己這么講,沒問題。
奧運會,男子單打一共兩個名額,王崢宇和沈燁同去里約,最后止步四強。
宋晨剛成年,是重點培育的苗子,但總歸太嫩,缺乏大賽經驗。
至于柯鵬?不知怎么回事最近狀態爆發,居然直接從備選二隊升到主力一隊。
隊里很看重這次中國公開賽,一是奧運周期剛結束,國外的頂尖選手都暫別賽場,二是在家門口舉辦,是為東京周期準備選拔的好機會。
還有一條原因童井沒在誓師大會上說。
幸好沈燁不會參加。
否則冠軍就是他的。
放眼國家隊,乃至世界羽壇,男子單打的格局都可以精簡概括為“有第一,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里。”
而此刻,第一正在后排睡大覺。
“教練,”沈汶悄悄問副駕駛,“到場地以后記者肯定會問沈燁的世界排名,如何是好?”
排名是考慮眾多因素后計算出的,并非單純累計,更類似于定期翻新,成績進步翻倍漲,退步要倒扣。
沈燁幾個月未參賽,積分扣得慘不忍睹,已經在隊里墊底。
“童指導已經寫好備用稿,“代璇安慰鞠躬盡瘁的隊長,“誒,今天知蕓沒來么?”
沈汶赧然,溫柔地解釋:“最近在備孕,她起不早。”
“這樣啊,”年過半百的老人瞄一眼后視鏡,有些焦慮,“也趕緊給沈燁介紹介紹,你馬上要當爹了,結果他還單著。”
沈汶搖頭。
但凡沈燁腦子里多長根筋,哪里用得著介紹?當年整個女隊全想嫁。
現在,同輩的都有歸宿,年輕隊員又不了解沈燁的惡劣脾性,訓練時只敢遠遠觀望,拿他當神敬仰。
沈汶在腦海里物色幾遍人選,沒個滿意的。
唉,最好是同齡人,知根知底,免得被兇煞嚇跑。
——
車剛在體育館前停穩,記者們便烏壓壓地沖出來,閃光燈不斷,全在喊“沈燁,沈燁”。
國外,整片沙灘都沒這么聒噪。
沈燁上一次被惹毛還是因為某個不識好歹的病秧子。
想起這個他就想火大,黑著臉推開車門。
一支話筒懟到最前面:“你最新世界排名第七十八,請問如何回應!”
童井腳慢,堵在外圍擠進不來,急得把手里的稿子揮成白旗,試圖救場。
“老子想排第七十八,你有意見?”
丟下這句話,沈燁頭也不回地朝里走。
記者被嚇得原地倒退,哆嗦:“沒沒意見。”
沈燁一向不管媒體如何亂編新聞報道。
比起采訪,還是看球更有趣。
離比賽場地越來越近,能聽見熱身跑動和擊球聲。
推開門。
骨節輕響,渾身上下的肌肉自覺緊繃。
宋晨在和陪練對打。
重心過高。
轉身過慢。
高遠球落點離邊線太遠,容易被抓。
接著,陪練跳起殺球,宋晨失誤,懊悔地跳腳。
輕描淡寫間,沈燁同時預判了兩個人的預判。
“我果然沒說錯,”不知何時,場地旁側多出個身影,“他們真的把你設定成了一臺人形機器。”
沈燁舔唇,轉身。
短發女人穿著運動服,體態卻像坐辦公室的文員,精簡介紹:“我是莊含思,解說過你的兩屆奧運。”
運動員,解說。
場內,場外,圍欄之隔。
單向熟識的親密搭檔。
“你好。”沈燁繼續看球。
雖然莊含思是初次在賽場外見到沈燁,語氣卻沒有距離感:“好奇我為何如此評價?“
“不好奇,”沈燁冷漠,“倫敦決賽,你說過。”
2012年夏,倫敦,溫布利球場,沈燁加冕奧運冠軍。
同時也創造了殺球速度的世界紀錄。
決賽總時長126分鐘,紀錄誕生在123分鐘。
相當于跑完馬拉松再打出無數對手精力充沛時都沒有的球速。
不是人形機器還能是什么。
“原來你有空讀報紙,”莊含思攤手,“但看看現在的你,連旁觀隊友練習是發球的準備動作。”
左膝微屈,右腳點地。
沈燁不動聲色地站直。
莊含思在電視臺位至中層,也算見過不少世面:“12年奧運結束后,我臨危受命,抽調去美國采訪三個剛從阿富汗回來的士兵。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便榮歸故里,親人相伴,可腦海里的畫面永遠都是血肉橫飛。”
男人擰眉:“你要說什么?”
“你半年沒有比賽,想必是在考慮退役計劃,”莊含思并無惡意,“沈燁,我主管七個體育項目的媒體轉播,從未見過哪個運動員能與你匹敵。童指導說你在國家隊十四年,幾乎就沒想過除了打球以外的事。”
他簡直是字面意義上的機器。
訓練,吃飯,比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既然如此,齒輪怎能輕易停止?等到零部件開始生銹,機器便會懷念正常運作的曾經。
冷酷,麻木,勞累,過程確實痛苦,因此有無數半成品妄圖自戕。
沈燁不一樣。
那些金牌是最好的潤滑液,他只會變得更加精良鋒利。
也不知國家隊如何調教的。
“我始終認為你應該回到賽場,”莊含思開始和導播調試設備,“你屬于這里。”
沈燁對她的說教興致缺缺。
反倒在跟妝師過來給莊含思補粉后才有了精神。
跟妝師性別:男。
“他為什么能碰你的這個?”沈燁難得表示困惑。
莊含思跟著一愣,反應幾秒才想通:“哦,他把化妝箱落新聞車上,我自己剛好有帶美妝蛋。”
“你不介意?”沈燁問出癥結所在。
莊含思失笑,感覺莫名其妙:“這有什么好介意的?工具而已,本就要拿來用。”
沈燁又仔細盯著跟妝師手里的東西看了兩眼。
他想掀桌子。
正好。
童井和代璇邊聊邊散步,走到場邊,親自把點燃怒火的最后一根稻草送上門。
“沈燁出息了,和wintour簽的合約值這個數呢。”
“原來有這么多,你不說他后面還要去上娛樂節目嗎?”
“對啊,還沒談好叻,我對那一塊不熟悉,得研究透徹才放心。”
“我女兒好像就是經紀人,幫你問問?”
童井剛要答應,沒想到沈燁沉著臉沖過來:“問個頭啊!”
那日在海島,他也是這樣沖出涼亭,寧可淋雨也不想聽緊箍咒。
誰要跟虛偽又矯情還謊話連篇的病秧子扯上關系!
沈燁幾乎要罵出聲。
——
巨象的辦公大廳。
秦茗突然感覺到冷,攏好外套,深呼吸以避免打噴嚏。
朱迪依然在喋喋不休,宣揚沈燁的豐公偉績像有一個世紀那么久。
幸好大廳里有第三個人出現,救了秦茗。
“seimei,陳學明請你單獨過去一趟。”
“知道,謝謝。”她起身。
朱迪心急,貿然攔住自家上司,腦子卻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說些什么。
看得出秦總監不喜歡沈燁,可也不知道原由,朱迪試圖挽回偶像的顏面,只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老板,”朱迪斟酌開口,“如果沈燁哪里有得罪您,我先替他賠不是。很久以前他脾氣就這樣,最嚴重的時候要打鎮靜劑捆鐵床,每周四次去找心理醫生治療。他曾經受過太多苦,您不懂,沈燁究竟走過多少路才走到世人面前!”
情真意切。
秦茗緩緩摘下眼鏡,將其別在領口。
眼瞼低垂,細薄肌膚輕微抽搐著。
朱迪從秦茗的眼神中看到一片海。
靜謐深沉。
她在受傷。
朱迪慌了,以為自己說話太重,手足無措。
平日里,秦茗應當是很矛盾的女子,傲嬌又內斂。
她喜歡工作,也能在惡意中周旋,同時懂得進退,從不與人吵架。
此刻,一貫體面的她似乎被這話割出條裂縫。
脆弱正如她的堅韌那樣,是乍暖還寒時的冰棱。
直截穿透波紋寂靜,被折斷的鈍頭湮著巨大哀傷。
海面下,冰涼如夢,花瓣褪色,潰散凋零。
“你也不懂,我究竟走過多少路,才走到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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