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燁是覺得自己要喪偶了。

        他坐在訓練館前的石階上，手里拿著從食堂里帶出來的酸奶。

        塑料吸管糟糕透了，被他踩在腳下。

        夜訓還未開始，園區里靜得像是只有他。

        “喏，我多拿了一根吸管。”王崢宇裹著羽絨服走出來，坐在他身邊。

        距離入隊儀式已經過去七天，要是童井在的話，會放他們半天假，也不必困在這。

        “嗯。”沈燁接過吸管叼在嘴里，內心煩躁。

        蔣步全不僅不給放假，還把他們所有人的手機都收了。

        他聯系不上秦茗。

        王崢宇問了句有的沒的：“感覺，新來的小朋友怎么樣？”

        柯鵬出事后，連累著同一批的四五個人都被接受調查，男單儲備后繼無人，總局緊急從各地省隊里選了一批苗子上來。

        “呵，”沈燁不屑一顧，“我努點力，都能當他們爹了。”

        話糙理不糙，他年過三十，新來的小朋友才十四五歲。

        王崢宇跟著笑：“確實，明明每年都來人，這批好像格外年輕。說句實在話，這么多年了，就柯鵬和晨弟這兩批有打出頭，其余的我都快不記得。”

        更新換代得多快啊，大浪淘沙，一個個都不在這了。

        “我挺想童指導的，”王崢宇好半天憋出一句話，“還有老宋和沈隊他們。”

        訓練館里越來越多的新面孔明明是好事，可他就是覺得孤獨。

        能不孤獨么，去年回家還開開心心的，過年回來以后，能說得上話的人都沒了。

        而且呢，不是和新小朋友聊不到一塊去，有些阻隔沒辦法跨越的。

        入隊儀式那天，蔣步全特意安排柯鵬遠程連線，說是請他把改過自新的懺悔講一講，好讓后輩引以為戒。

        柯鵬的態度確實改了，灰頭土臉地寫了很長一封懺悔書，對著鏡頭，照著稿念。

        童井也經常讓他們寫檢討，但這一次，他寫的挺認真。

        認真過頭了，真實地讓人聽不下去。

        柯鵬也是被逼瘋的。

        “十年了，我們這兒的每個人，但凡在國際賽場上拿了第一次冠軍，都會被說是沈燁的師弟，沈燁的接班人，屈居于他的陰影下。說不甘心倒是不至于，他的名號確實人人皆知，要真能成為他的接班人，也是多少運動員夢寐以求的事。可那種壓力，那種看得見的希望，好像你再多拿一個冠軍，再多贏一場比賽，你就真的可以成為沈燁，做夢都會笑醒。但，不可能會有的。因為再打下去，你會發現沈燁就在你對面，怎么也打不敗他。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你訓練，他也訓練，趕不上，怎么都趕不上。我輸在了‘我想成為沈燁’，發現自己做不到以后，整個人就墮落了。”

        當時，沈燁就問了王崢宇一句話。

        “你沒有想成為我嗎。”

        “當然想。”

        但王崢宇沒有墮落，因為親眼見過他們這一批人是怎么出頭的。

        曾經也有一個時代，叫蔣步全的時代。

        那一代前輩也是人才濟濟，世錦賽單項派去幾個人，就會有幾面五星紅旗在領獎臺上升起。

        但蔣步全的時代，沈燁不是等過去的，他不是等過去的，沈汶不是等過去的，宋知蕓也不是等過去的。

        他們是打過去的，殺出條血路，一瞬間便將光照當空的太陽換了名字，甚至都沒人見過日薄西山的太陽長什么樣。

        柯鵬的發言讓所有新入隊的運動員都不太跟他倆說話，總是用打量的目光看著他倆，偶爾還有宋晨。

        像是看著博物館里的活化石，聽過了千人千語，不知道怎么相處，不知道怎么理解。

        一支隊伍分崩離析，再不復往日光景。

        “夜訓集合！”訓練館里的擴音器傳來動靜，是蔣步全在吹哨。

        “去他奶奶的。“沈燁把酸奶扔到草叢里，炸出一只流浪貓，喵喵喵地叫。

        王崢宇也覺得沒有盼頭，手機不發，公寓里的電話線剪斷了，休息也不能出基地，強壓之下的確是扼殺心術不正苗頭的最好方式，但這樣一直封閉根本就不是方法，關到猴年馬月也未知。

        “進去看看吧。”

        訓練館里，按照男隊女隊分開列兩排。

        蔣步全聽完報數后，宣布了兩件事。

        “首先，五月份的蘇杯要進入備戰期了，要選個隊長，男隊女隊都可以先商量起來，到時候投票；第二，總局的領導在年初大會上說今年要嚴抓思想建設，希望我們球類隊伍能帶個頭，每逢雙周，大家就寫一份思想匯報，來我辦公室錄視頻講一下，還有文化課也要加強，排課表等教務那邊出來了我會貼在走廊里。”

        第一件事還是中規中矩，第二件事聽著就有點不三不四，大家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宋晨都想開口問了，可怎么也沒想明白不對在哪里。

        “呵，你是真心要抓思想建設，還是做給上頭看啊。”

        人群里，沈燁永遠是最語出驚人的那個。

        他的嘲諷很明顯駁了總指導在小隊員面前的威嚴形象，蔣步全吹哨：“事情就這樣！必須服從隊規，解散！訓練！沈燁你留一下。”

        王崢宇不太放心，畢竟最會勸架的沈汶不在這了，難保沈燁把蔣步全的牙打出來。

        “沒事。”沈燁讓他走。

        不過是挨訓罷了，蔣步全天天找時間立規矩，一周的功夫，白臉紅臉唱了個遍。

        對峙間，吧唧不知從哪里跑進訓練館的，帶著一幫看熱鬧的小狗，站在沈燁腳邊對著蔣步全豎尾巴。

        動物不會說話，可動物能直接從人的氣場上嗅出尊卑。

        見狗都來湊熱鬧，蔣步全又開始長篇大論。

        “沈燁啊”

        沒有童井的資歷，還學童井倚老賣老。

        他光聽了個開頭就不想聽了，腦子里在想別的事。

        入隊儀式那天，蔣步全把岑梨禾也放進訓練館了，美其名曰幫忙寫新聞稿，美化隊伍形象。

        他跟岑梨禾一對眼，岑梨禾就走過來找他。

        “我倒沒看出來，秦茗究竟是哪一點好？居然能讓堂堂沈燁甘心做她的地下情人，嘖嘖。把我們所有人都誆過去了！”

        同樣是聲討，岑梨禾就顯得太過張牙舞爪，他真沒興趣理論什么，隨便說一個她的優點。

        “她長得漂亮。”

        “那你是不知道她的心腸比蛇蝎還要毒！別被她在柯鵬的新聞上幫你的表象騙過去了，你該想想，她是真心想幫你，還是單純地在炫耀她的公關水平比我們所有人技高一籌呢，沈燁？”

        秦茗和其他所有女人都不一樣，她的動機絕對不能用尋常人的思路去揣測。

        “我的女人跟我炫耀就炫耀唄，有什么問題？”他四兩撥千斤道，語氣不屑一顧，“我還有求偶期呢，別在這瞎指手畫腳。”

        岑梨禾大概這輩子沒聽過有誰用“求偶期”形容人的，被他的劣根性表述直接氣走，扭捏作態，估計是跟蔣步全說要加文化課去。

        在這一點上，沈燁更喜歡秦茗了。

        她自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在真正相熟以后，從不用徒有虛名的標準要求他，他愛用哪個詞就用哪個詞，聽得懂就行。

        要是太過于地痞流氓了，她就會有氣無力地瞪他一眼，幽幽怨怨的。

        至于為什么是有氣無力床上他說了算。

        七天了，別人都不知道他有多想見她，把她拴在身邊是一件太過美好的事。

        枯想整整一個禮拜，打球都沒意思了。

        不行，得弄個辦法把她騙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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