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熾似乎理解了林煜的意思，不由皺眉問道：“林先生是說，朝廷不應該再為小吏增設監察機構？”

他倒不是在生林先生的氣，只是單純疑感林先生為何這樣子說。

兩宋的臺諫監察機構極為臃腫繁瑣，用楊榮剛才的闡釋來說，差不多也就北宋初年能發揮些作用，到了北宋中后期就已經流于形式，并且冗官冗吏現象嚴重。

但再怎么流于形式，有臺諫機構負責監察督促百官，也比沒有臺諫監察的威懾，從而讓百官胡作非為、貪贓枉法要好吧？

聽到朱高熾的質疑，林煜不慌不忙，緩緩說道：“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這樣吧！我再給你們舉一個更形象點的例子，就說本朝大明的錦衣衛，應該都聽說過，或者都知道吧？”

問他們聽沒聽說過錦衣衛？

這不是廢話嗎？

但凡身在大明朝，上至宗室勛貴、文武百官，下至鄉紳胥吏、平民百姓，哪個沒聽過洪武朝錦衣衛的赫赫兇名？

楊榮斂起心緒，點頭說道：“自然是知道的。”

不僅知道，就連剛剛來送飯的“獄卒”，便是從眾多錦衣衛里頭精挑細選出的佼佼者。

林煜又問：“那為何大明要設立錦衣衛呢？”

這還用問？

楊榮略微斟酌了下語句，說道：“洪武年間，大明國朝初立，北方蒙元死而不僵，朝中官員文恬武嬉，地方官府苛政貪墨，太祖高皇帝有感于此，便始設錦衣衛，用以監察督促朝中百官、宗室勛貴，不使其有放肆害民之舉！”

“嗯，說得好！”

林煜啪啪鼓了兩下掌。

雖然楊榮這番話有些過度美化了錦衣衛，但至少朱元璋設立錦衣衛的初心，除開鞏固皇權以外，便是為了針對迅速糜爛腐敗的大明官僚系統。

這不可否認！

只不過后來的洪武四大案，殺戮株連者達數十萬，其中錦衣衛或多或少扮演了重要角色。

故而，朱元璋得了個“嫉惡如仇”的兇名，錦衣衛理所當然也背上了“朝廷鷹犬”、“濫殺無辜”、“殘害忠良”等等不太好的名聲。

再加上民間演義自由發揮……

例如，曾經有一名洪武朝的官員，這天休沐在家，閑來無事，便宴請賓客，酒足飯飽以后，一行人搓起了麻將牌。

結果忽然天一打雷，服侍的丫鬟受驚以后把燈火打翻，待到重新點上燈，就突然發現自己的“胡牌”少了一張麻將，幾人怎么找也沒找到。

到了第二天早朝，朱元璋問這名官員，昨晚都干了什么。

官員如實回答，宴請賓客和打麻將，而席間燈被打雷滅了，麻將還少了一張，怎么找也找不到。

朱元璋聽聞，就從御案扔下一張麻將，和顏悅色問道：“是不是這張麻將？”

官員大驚，連忙跪地山呼萬歲！

朱元璋也沒多言，只是勉勵其回去認真做事。

……

林煜先夸贊了一番楊榮，接著便立馬話鋒一轉，問道：“也就是說，錦衣衛本身便是作為一個監察文武百官的機構，在權力職能上與都察院(御史臺)高度重合不說，還將都察院也納入到了錦衣衛的監察之下？”

楊榮聞言怔了怔，又點點頭：“確實是這樣沒錯。”

林煜微微一笑：“那么問題又來了，洪武朝的錦衣衛，對比現在的錦衣衛，在權力職能和監察作用上，有什么變化沒有？”

能有什么變化？

錦衣衛不還是錦衣衛？

楊榮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在旁有意藏拙偽裝的朱高熾，卻是忽然間意識到了林先生到底是在問什么。

朱高熾微瞇起雙眼，深吸一口氣說道：“洪武朝錦衣衛，為太祖高皇帝始設，其權勢為朝中之最，對文武百官、宗室勛貴、乃至御史臺(都察院前身)亦有監察之權，也絕對聽命于太祖高皇帝。”

“但這只是洪武年間的錦衣衛，到了建文君朝，有奸臣黃子澄、方孝孺等人蠱惑建文君，違背太祖遺訓，對宗室親藩大動屠刀，甚至不顧國朝社稷、北元遺患，強行削除八大塞王，致大明九邊防務于不顧。”

“幸有太宗文皇帝奮然起兵！清君側，靖國難！”

“方才有了如今四海太平，但太祖設立之錦衣衛，也因建文君一朝，幾乎盡頹，不堪大用。只太宗一朝，錦衣衛就與江南士宦勾結，貪贓枉法，前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更是意圖聯合江南官紳，謀反篡位。”

“太宗一怒之下，殺篡逆紀綱，又于永樂十八年，設立東緝事廠，對錦衣衛、百官、都察院皆有監察之權！”

“……”

講到這里，楊榮瞬間一陣茅塞頓開，他好像突然就聽懂了。

原來林先生是這么個意思！

鄭和眼看陛下、楊學士似乎都聽懂了，就他還是有些發懵，不理解林先生到底是講了什么。

鄭和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索性直言問道：“林先生，您說到北宋的御史臺，又說本朝的錦衣衛、東廠，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煜聽到鄭和的疑問，也沒有什么不耐，當下直白解釋道：“很簡單，套娃嘛！”

“套娃？”

“意思就是無限套殼子，北宋用御史臺對百官進行監察督促，但御史臺不是唯一，御史臺之外又設立了諫院，其權力職能也是監察百官，跟御史臺高度重合。

所以北宋最后的結果只能是臺諫合一，這就是第一層套娃，兩個監察系統互相套娃監督，也讓整個北宋官場都變得臃腫不堪。”

林煜繼續說道：“本朝大明太祖高皇帝吸取教訓，他認為兩宋的臺諫不管用，文官不可信，所以便設立錦衣衛，對監察百官的御史進行監察，同樣也監察百官。”

“換言之，錦衣衛與都察院的職能是重合的，且比都察院權力更大，因為錦衣衛也能監察都察院，這就是第二層套娃。”

“然后錦衣衛蹦跶了洪武一朝，在建文年間衰落，新朝的永樂大皇帝也不信任錦衣衛，便不顧朱元璋的祖訓(不能宦官掌權)，又設立了東廠。

東廠權力比錦衣衛還大，因為東廠可以監察百官、都察院，還能監察錦衣衛，這就是第三層套娃。”

“所以，要是東廠也腐敗了，失去了監察作用，跟錦衣衛、都察院、文官們同流合污，那朝廷該怎么辦？”

“是不是繼續設立一個西廠，再監察東廠、錦衣衛、都察院、文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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