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嗯”一聲，四下里看看，好像覺得哪里有些不對頭。放下包袱，母親就去西屋狗棚里去看哥哥。

        拉開燈，里面空蕩蕩的一片開闊。孫大毛不見了，舊棉絮不見了，稻草堆也不見了。狗棚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好像一個新房。

        大毛呢？母親轉過身，聲音里帶著顫抖。

        父親已經跟了出來，在西屋門口站著，幾個喝酒的人已經走光了。

        我兒大毛呢？母親抓住父親的袖子，她要癱下去了。

        你聽我說，你別急，你聽我說。父親說。咱家大毛享福去了。享福去了。父親打著飽嗝。

        享福去了？去哪里享福去了？母親坐到了地上。你說，你告訴我。

        我把他送走了。父親說。送走了。

        送到哪里去了？你——母親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帶著他坐上汽車，去了大城市，我把他送給政府了。政府把他接受了，說讓他到孤兒院里去。

        孤兒院？你撒謊。孫槐你撒謊！母親大哭。

        真的，真的……我對政府說，我在路上撿到的這孩子，你們收下他吧，他們就收下了。

        你，你……母親哭起來，我不信，我不信。母親拿頭撞地，你給我說實話，孫槐！

        我嚇壞了，撒腿就往奶奶家里跑，我再也不愿意呆下去了。

        那個正月里，母親哭成了淚人兒，眼腫得老高，幾乎看不清東西。她坐在西屋的空地上不愿意起來，就那樣哭。

        哭吧，哭吧，你愿意哭你就哭吧。父親生氣了。我讓他享福去了，你愿意哭你就哭吧。父親說完，也哭起來，老牛一樣，哞哞地止不住。

        我明天就走，我也享福去。我也走了算了。父親說。

        母親撲出來，抱住父親的腿，哭著，你別走，孫槐，你別走，你走了我們娘倆就活不成了。

        那一段時間，父親和母親不時地就哭一陣。只是誰也不再放聲，都默默地哭。

        春天來了，南風吹過來，暖暖的，好舒服。

        父親把后院的菜地收拾起來，種了滿滿一院子蔬菜。翻地，澆水，施肥，父親每天都在后院侍弄那些蔬菜。有時候，父親忙不過來，就喊我打下手�？墒悄赣H一次也沒有踏進過后院。有兩次，他看我和父親在那里忙乎，她扶著籬笆門想進來幫忙，可是她的腿好像不聽指揮似的，走到門口就癱了下去。唉，母親的腳一直跛著，看來她的腿也不行了。

        快到夏天的時候，院子里的蔬菜結滿了架子。黃瓜，豆莢，還有西紅柿，一個個水靈靈，那么鮮嫩，那么清亮。我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種出過這么好的蔬菜，今年真是邪了門了。

        采摘了蔬菜，父親每天就把這些帶著露水的蔬菜挨家挨戶給左鄰右舍，給全村人送去�！皣L嘗新鮮蔬菜吧，以前可沒少折騰了你們，對不住了。”父親重復著這一句話。

        父親變得好慷慨，他菜園子里的蔬菜一次也沒有賣過，全都給村子里的人送過去了。

        “以前可沒少給大家添麻煩，你們多包涵吧�！备赣H越來越謙虛。

        “孫老師。你千萬不要這樣客氣。”有人終于開始喊他孫老師。

        “孫老師。你再這樣我們就……以前是我們太過分了�！彼麄冋f。

        ……

        后院的蔬菜真是越結越多，越長越好。那一個夏天，全村人都在享受著父親的恩澤，都在吃著孫槐老師家的蔬菜，整個村莊充滿了一種安靜祥和的氣氛，夜晚的時候，蔬菜架子里的螢火蟲飛來飛去，有蟲子在唱歌。

        我和父親還有母親坐在院子里乘涼，沒有了哥哥，這個院子清凈了許多。悲傷只持續了一段時間，就隨著時光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父親又開始工作了，還是教書。他脾氣好了很多，已經不再酗酒，腰板也慢慢直起來；母親的氣色也慢慢好了些，已經能夠下地干活。我放學回來，就在院子里做作業，父親總是坐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我。他從來不夸我讀書好，更沒有說過要我考上大學讀上博士后的話，可是我越來越喜歡念書，成績也越來越好。

        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我考上了大學，又讀完了研究生�？墒俏矣X得并不滿足，在工作了兩年之后，我又去考了博士，我有一個目標，我這輩子要完成我哥哥孫大毛的遺愿，那就是讀到博士后。我從來沒在父親面前說起過這個夢想，父親也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夢想。他比那些年淡定多了，平和多了，只是埋頭種地，每年春天種一院子蔬菜，吃不完的就分散給全村的人吃。因為趕上了好時候，他從民辦教師轉正了，并且成了村小學的校長。

        孫老師。村上的孩子們這樣叫他。

        孫校長。村上的人都這么呼他。

        我很少有時間回家，回到家里我就不可遏制地想起我的哥哥孫大毛，要是他在……我長大了，明白了許多事。我隱隱感覺，我的哥哥好像就在我的身邊。每次回家，我都隨父親去后院幫幫忙，母親還是不進去。有一次，我忍不住問父親：

        爸爸，哥哥去哪里了？

        父親半天不說話，后來直起腰來，自言自語說，這菜長勢真好。

        父親站在夕陽下，金色的陽光讓他熠熠生輝，他這一輩子夠苦的了，我不應該再追問他。

        后來，我考托福出國，博士后考取的是美國的一所著名大學。我打電話給父親，父親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他說，孫小毛，我這輩子沒什么牽掛了。

        過了幾天，母親給我偷偷打來電話，她告訴我，父親這幾天很反常，他常常從夢中突然坐起來，然后，兩只手慢慢并在一起舉到胸前，向前伸著，好像等待著什么……

        我聽完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好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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