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小姑這個人說起來很有意思。那時候在我們那個大家庭里，她應該算是個另類。我小姑長得漂亮。有多漂亮呢，那時候我們家里有一本《大眾電影》，封面上有一個美女，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我小姑和她長得非常像。后來我知道那個美女叫劉曉慶。劉曉慶很美吧？我小姑在我父輩里排行最小，他們按年齡大小排列依次是：我爹劉長河，我大姑劉紅草，我二姑劉紅梅，我二叔劉長水，我小姑劉倩。其實我小姑的名字叫劉紅菊，劉倩這個名字是她自己改的。她為這事還和我爺爺打了一仗。她脾氣不好，在這個家里，大家最怕的就是她，她可以和任何人發(fā)脾氣。我爺爺都怕她。我爺爺不怕我二叔，我二叔和他有梁子，我爺爺并不懼怕他，可是我爺爺有些怕我小姑劉倩。我小姑仗著她美麗聰慧，性子尖烈，不怕別人笑話，她可以一哭二鬧三上吊。我爺爺說了她不聽，打又打不得，她一嚷起來聲音又尖又亮，我爺爺是個愛面子的人，怎么敢和她一般見識？就我奶奶還能說她幾句，說多了她也頂嘴。她是我奶奶的小棉襖，可我奶奶教育人總教育不到點子上，我奶奶心軟，我小姑一哭一鬧，她就只會是不是，是不是地重話了，什么也說不出來。改名那一次，我小姑自作主張，自己到派出所找那個管戶籍的小馬民警改的，改完了參加中考，準考證和身份證上就成了劉倩。我爺爺不知道，還是喊她紅菊，紅菊，我小姑就惱了。接著翻了臉，說，劉紅菊已經死了，從此以后，這個家里只有劉倩，沒有劉紅菊。那一天，家里正好來了客人，我小姑當著客人的面就讓我爺爺下不來臺，我爺爺一下子就火了，說，劉倩，劉倩，誰同意你叫劉倩了？紅菊哪里不好？你反了天了！我小姑也不示弱，把一把用了多年的暖壺都摔了，說，以后誰喊我劉紅菊我就不認誰！說完揚長而去。我爺爺氣得拿了掃帚擲過去，砸死了一只下蛋的母雞。我奶奶小膽，嚇得面如土色，拉住我爺爺不撒手，被我爺爺一甩，磕在桌子角上，把頭都磕破了皮，按了雞毛和一把香灰才止住血，我小姑一看我奶奶受傷，那還了得，連哭加罵和我爺爺一頓大吵。我爺爺氣得那一個冬天老是咳嗽，直到又過了一個夏天才算恢復過來。

        我小姑沒有考上高中。那時候考高中不容易，比現(xiàn)在的考大學還要難。我小姑雖然聰明，但是從小就愛打扮，臭美，所以學習投入精力不多。考不上高中也是情理之中。再加上我小姑因為長得漂亮，追求者很多，她同學中追求她的據說得有一沓，我們村上也有追求她的，有話沒話就愿意和她搭訕。我小姑很受用這種眾星捧月。她和每一個人的關系都若即若離，既不答應任何一個追求者，又不傷害任何一個追求者，總保持著單身的姿態(tài)，這樣擁有的粉絲就多。現(xiàn)在的電影明星都是這個策略，所以我小姑身上早就有明星的潛質。中考失敗之后，我小姑躺在床上睡了兩天兩夜。她把臥室的門鎖上，不吃不喝，也沒有動靜。除了上了兩次廁所，她就是昏天黑地的睡覺。我奶奶可是嚇壞了。我奶奶坐在我小姑的臥室門口拍著門哭，我奶奶是小腳，很小，站不穩(wěn)，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那里敲門，說話。我奶奶翻來覆去就那一句話，劉倩，起來吃飯。吃飯。起來吃飯。喝水。我奶奶不敢喊她劉紅菊了，她從那之后總喊她劉倩。我奶奶這樣哭了一天沒有動靜，就喊我爺爺去哭。我爺爺正生氣呢，又不敢發(fā)作，他怎么會去哭呢！他氣得一甩手，撅撅撅，騎著他的棗紅馬去我大姑家了。后來我大姑說，我爺爺可把她給嚇壞了。那時候已經到了傍晚，天都上了黑影，我大姑還沒有點燈。她摸著黑在廚房里下面條，燒著燒著沒柴禾了，出門正去抱柴禾，一抬頭，我的媽呀，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就在院子里站著。我大姑嚇得一腚坐了下去，我爺爺才開了腔，說，是我。他一說話，我大姑才聽出是她爹來。我大姑說她腦子當時就懵了，她這么多年知道我爺爺喂著棗紅馬，疼愛棗紅馬，可是從來沒見我爺爺騎過棗紅馬。那時候我爺爺已經七十歲了，老胳膊老腿的，他還敢騎馬？我爺爺喊了一聲，說，快扶我下馬，我餓了。你娘一天沒做飯了。我姑夫和我表哥從堂屋里聞聲跑出來，急忙把他扶下來。我表哥西西說，姥爺你來多半天了？怎么不喊？我爺爺說，我來了一袋煙的功夫了，沒看見你家亮燈，還以為沒人，正要走哩。我大姑真有些哭笑不得，這個老頭子，騎著馬在院子里站了一袋煙了，也不吱聲，唉。我大姑聽我爺爺說了我小姑絕食的事，也害怕了。急忙盛了面條給我爺爺吃，又讓我表哥西西去代銷店買了點熟食切了，讓我姑夫陪著我爺爺喝酒吃飯，她就和我表哥摸黑到我家來了。

        我大姑來了，我奶奶已經倚著門框睡著了，我大姑和我表哥西西把她喊醒，給她做了點飯吃了，我大姑就隔著門和我小姑談話。我大姑不識字，沒文化，談什么呢？就給她談種莊稼，談結婚生孩子，三談兩談，我小姑就惱了，拿了枕頭擲到門上，說，你走吧，你快走。我大姑就砸吧了嘴。其實我小姑之所以傷感，就是為自己的前途在傷感。她從小受寵，橫草不拿豎草不拾，田地里的活一點兒也沒有干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當明星，當不上明星她也要跳出農門，最怕的就是和地球打交道。這次中考失敗，希望破滅，她正傷心欲絕，我大姑又來和她談種地，她還能不惱？我爺爺那天晚上干脆喝醉了，在我大姑家睡了一夜沒有回來。我大姑夫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平日里最敬畏的就是他的老丈人，老丈人找上門來喝酒他豈敢怠慢，于是他舍命陪君子，把自己也喝個爛醉如泥。他沒有我爺爺?shù)木屏看螅�我爺爺都喝醉了，他自然醉得更厲害了。第二天早上，我爺爺招呼也沒打，騎著馬就走了。我大姑夫一直等到我大姑和西西中午回家，才醒了酒。我大姑問我爺爺去了哪里，我大姑夫一問三不知。我大姑正受了我小姑的窩囊氣呢，氣得我大姑把氣撒到了我大姑夫身上，把我大姑夫的酒瓶子都砸爛了。那天我爺爺晃晃悠悠騎著馬走了，并沒有回家，他又去我二姑家去了。我二姑家十多里地遠，我爺爺走到的時候就快晌午了。我爺爺騎在馬上，還折了個條子當馬鞭，從我二姑家的村中央的街道上一路招搖走過去，引得滿街都出來看熱鬧。那時候在鄉(xiāng)村喂牲口的多，年輕人騎個馬趕集上店走個親戚也不是稀罕事，但是一個六七十的老頭騎著高頭大馬去走閨女家還真不多見。我爺爺軍人出身，穿的是那身舊軍裝，腰板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威風著呢，這就是出了洋相了。早有人在前面跑到我二姑家報告了，說，吉根，吉根，你姥爺騎著馬來了，你快去看吧。什么？我姥爺騎馬來的？太好了，我也要去騎。我表弟吉根還小，不覺得丟人，反而為姥爺?shù)膲雅e感染，拔腿就跑。他迎出來，二話不說，喊了個姥爺，就往棗紅馬上竄，我爺爺一搭手，把他提溜上去，爺兒倆騎著高頭大馬往我二姑家走。我二姑和我二姑夫正在洋工房里彈棉花，我二姑夫還正唱著歌呢“彈呀么彈棉花，舊棉花變成新棉花……”我爺爺就到了。我二姑從窗戶里看見了一個棗紅馬和四條腿進了院子，啊呀一聲，扔下彈弓，出門一看，我的娘哎，她爹和她兒子正坐在馬上看著她呢。爹，你這是咋了？你咋騎……我爺爺說，還愣著干啥，快搬椅子，讓我下來。我二姑夫從屋里聞聲出來，撲哧就樂了。急忙搬來一把椅子，我爺爺踩在椅子上，從棗紅馬上下來，彈彈衣服，把馬韁繩遞給我二姑，說，它累壞了，快牽著它打個滾兒，用好草料喂了。我爺爺就和我二姑夫進了堂屋，喝茶。我二姑把機器停了，脫了工作服，又把身上拾掇利整了棉絮，就開始給我爺爺炒菜溫酒。我爺爺說，你別忙活了，快回娘家看看吧，有吉根爹陪我喝酒就行了。我二姑說，我娘生病了？我爺爺不耐煩，說，你娘沒生病，你那個妹妹劉紅菊生病了，病得不輕哩！我爺爺氣呼呼的，再問也不說了。我二姑急忙騎了自行車回娘家去了。我二姑夫那一段時間生意很忙，也只好關門打烊，坐下來耐心陪我爺爺吃酒。我爺爺那天又吃醉了。

        我二姑也沒什么文化，聽我爺爺一說，急忙回到娘家，一問，才知道我小姑哪里有什么病，又鬧亂子了罷了。我二姑氣壞了，說，俺爹也真是的，嚇俺一跳，俺還以為，俺還以為……你以為啥？你以為？你以為你妹妹喝藥了哩？！喝了農藥哩？我奶奶不喜歡我二姑，搶白她說。我二姑翻翻白眼，說，俺家里還忙得很呢。我奶奶氣壞了，說，奸商。奸商。我二姑沒辦法，只好隔著門勸我小姑，小妹妹，俺給你說，考不上高中人就不活了？俺和你二姐夫不也是活得很好嘛？你要是想跟俺學彈棉花……砰！又一個枕頭扔過來，把門砸得很響。

        你走吧！你走！誰讓你來的？你快走，彈你的棉花去吧！我小姑在里面咬牙切齒。我二姑連飯也沒吃，訕訕而回。我爹和我娘也來了，他們也是干搓手沒有辦法。我二叔和我二嬸子也來了，他們也是只知道轉圈。到了晚上，我爺爺醉醺醺地回來了，這一次他沒有騎馬，是牽著馬回來的，身上還有泥巴，看樣子摔了一跤。我奶奶湊上去問，你去哪里了？你個死老頭子？你兩天不回來？你騎著馬你逞能了你？是不是你？你？我爺爺卻啥話不說，進屋躺下，很快傳出呼嚕聲。氣得我奶奶撲哧撲哧放了兩個響屁。大家都樂壞了，又都憋著不敢笑。真是尷尬極了。我奶奶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扭身進了里屋。

        晚上大家圍在一起商量，商量來商量去，最后，還是魚販子有辦法。魚販子二叔走南闖北見得多了，他說，我明天早上去找她老師吧？讓她老師來勸勸她，不行就復讀一年，或者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這辦法好。大家都眼睛一亮，說，我咋沒想到呢。大家都說，就這么定了。明天請她老師去。

        小姑的老師被我二叔用摩托車馱來，老師很年輕，也英俊，大不小姑幾歲。是個教音樂的。姓彭。小彭老師帶來了好消息，進屋敲小姑的臥室門，說，劉倩開門，劉倩開門。我是彭沖。彭老師。里面悉悉索索半天，開門，小姑精神不錯，梳了頭，衣冠整齊。開門看見一圈腦袋圍著往里看，把彭老師拉進去，砰又關上。大家面面相覷。小姑在里面喊，都走，你們都走。

        后來小姑和彭老師出來，大家松一口氣。彭老師帶來的好消息是，縣文化館招學生，彭老師推薦了小姑。彭老師的老師是文化館長，委托彭沖推薦藝術人才。文化館老豫劇團解散，新成立歌舞劇團，在九十年代初，歌舞打敗了戲劇。縣里演出太多，需要招新人。我小姑喜歡唱歌，人又漂亮，是彭沖老師的愛徒，有彭老師推薦進縣文化館豈不是易如反掌？彭老師說，到文化館訓練演出，不僅不收錢還發(fā)工資，過幾年有了機會還可以轉正，到時候就是國家正式人員了。我小姑破涕為笑，洗了臉，晃著虛弱的身子為彭老師沏茶。彭老師要走，我們家里哪里肯放？雖然我爺爺聽了不太同意讓我小姑去拋頭露面上臺演出，但是我爺爺怎敢阻攔？我爹從地里弄來了兩個又甜又沙的大西瓜，殺了給大家吃，我二叔弄回了兩條正宗的黃河大鯉魚，指揮我二嬸子和我娘這么燉那么燒。彭老師不僅歌唱得好，而且酒量也足。我爹和我二叔都不是他的對手，最后只有我爺爺和他喝個平手。我爺爺本來不喜歡彭沖老師，嫌他是個唱歌的，可是喝起酒來彭老師爽快又利落，我爺爺越喝越高興，后來竟然抓了彭沖老師的手問他結婚了沒有？又問彭老師比我小姑大幾歲？我們就知道我爺爺看上這個小彭老師了。

        那時候，小彭老師剛剛結婚。妻子就是文化館的一個舞蹈演員。這個消息讓我爺爺唏噓良久，生出了許多遺憾。我奶奶坐在旁邊看著一桌子人笑，我小姑喝了魚湯精神也好多了，小彭老師走的時候我小姑送了很遠，回家之后我小姑就開始唱歌，不停地唱歌，幸福一下子籠罩了一個少女的心。我小姑果然唱得好聽，尤其是她唱的《甜蜜蜜》，比那個鄧麗君唱得還好。我小姑就要當演員了。我和小暖跟在小姑的身后給她鼓掌，小姑回過身來一人給了我們一個甜蜜的吻，我們幸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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