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6章 蘋果熟了3
3、
我的小姑后來從文化館狼狽回家。她出了緋聞了。俗話說,捉賊捉贓,拿奸拿雙。我小姑進了歌舞團不久,就被人抓了現行。抓小姑的不是別人,是他們自己,謝幕之后,我小姑和那個男人摟在一起親嘴,不小心把幕布扯落,我小姑和那個男人上演了一幕活劇。那時候觀眾已經退場,只有歌舞團的演員們在劇場內收拾道具。否則的話,這個緋聞可就大了。出人意外的是,和小姑有緋聞的不是小彭老師,小彭老師只是中學里的一個音樂老師,雖然有時候跟著歌舞團出去演一場撈點兒外塊,但是小彭老師畢竟是國家在職教師,所以,歌舞團的事他摻合的畢竟少,更何況他的妻子是歌舞團里的舞蹈演員,這么強有力的監督機關管著呢,我小姑自然不會和小彭老師戀愛。
和我小姑談戀愛的是歌舞團里的一個魔術師。長頭發,細高的身條,英俊的面孔,也像一個電影演員,像年輕時候的唐國強。他是歌舞團里的臺柱子。它不僅會變小魔術,他還會變大魔術——大變活人。我小姑第一次見到如此神奇的魔術師,簡直就驚呆了。她原來在村上看過一些戲法師變戲法的,但是她不知道這個魔術師還可以大變活人。那個魔術師姓東方,名字叫東方杰。他結婚了,據說也是新婚不久,他的妻子是歌舞團的團長、也就是文化館館長的女兒。大家都知道文化館長的女兒很丑,是縣聾啞學校的一名教師,但是,大家也都知道,魔術師東方杰卻是因為娶她才有機會在文化館成了有編制的正式職工。
麻煩大了。先是我小姑發了瘋似地跑掉,再就是文化館長的女兒大鬧東方杰,提出了離婚。東方杰忍無可忍,出手打了老婆,打聾了他老婆的一只耳朵。老館長盛怒之下報告了公安局,又讓人到法院遞了訴狀,告他流氓罪,斗毆罪,要對他繩之以法,東方杰倉皇連夜出逃,自此失蹤了。
我小姑是被我魚販子二叔和我爹給抓回來的。她差點兒跟著那個長頭發的魔術師跑掉,在縣城火車站,我爹和我二叔在最后一秒把我小姑劉倩從火車上拽了下來,押回家中鎖了起來。我爺爺為此大發雷霆,一把火差點兒把房子燒著。但他沒敢和我小姑正面交鋒,因為不用他交鋒,我小姑就已經使用了喝藥、上吊兩個計策,鬧得大家晝夜派人看護,一個多月才停歇下來。從那之后,我爺爺要搬到蘋果園去住的心更堅決了,他一刻有也不愿意住在村上了。我奶奶則是抓緊托人給我小姑尋找婆家,后來是我娘從我姥娘家所在的馬家渡口找了一個小青年過來相親,這個小青年就是小木匠。那時候我的小姑已經平靜下來了,她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對任何事情都喪失了熱情,我和小暖從那之后一次也沒有聽我小姑唱過《甜蜜蜜》,不僅這首歌不唱了,我小姑什么歌也不唱了。小木匠聽說了我小姑的事情,開始還有些猶豫,但是他架不住他的堂姐也就是我娘的央求,終于答應見上一面。算是給我娘面子。那天是在我家見的面。小木匠按我娘的要求穿戴整齊,中山裝筆挺,上面的兜里插了兩支鋼筆。小木匠人長得不錯,關鍵是有手藝,嘴會說話。小木匠一來,我爺爺和我奶奶首先就看中了。人長得好,排場,又有手藝,我小姑嫁過去吃不了虧。我小姑則是不冷不熱。誰也猜不準她的心思。大家還以為她不會同意,沒想到她答應得很干脆。“我沒意見。”她說,“反正也無所謂。”第一句話讓我們高興,雖然后面那句讓大家尤其是我奶奶有些擔心,但是,畢竟我小姑同意了。我們后來猜測,我小姑未必看得上小木匠,但是我小姑實在不愿意在這個家里這個村上呆下去了才這么輕松的答應了婚事。小木匠沒想到我小姑如此漂亮。雖然我小姑那天沒有刻意打扮,但是在小木匠那里也足夠驚艷的了。我娘說了,在馬家渡口,你找不出這么好的好人材。電影明星。小馬,你就偷著樂去吧。小木匠姓馬,是我娘的堂弟,按輩分我得叫他舅舅。可是我不愿意喊他舅舅,我樂意跟著大人們喊他小木匠。
小木匠成了我的準三姑夫。很快,他們訂了婚。小木匠出手大方,全套的家具,六千塊錢的禮金都是小木匠出。家具是小木匠打的。結實美觀,見了的人都夸小木匠手藝好。小木匠樂滋滋的,那個美呀。我小姑還是那么沉默,有時候看著樂呵呵的小木匠也會笑一笑,大家都覺得他們般配極了。多么幸福的一對呀。當然,也有人吃醋,我們村上暗戀我小姑的那一排小青年都對小木匠有些眼紅。小木匠來我家時,他們主動上來陪酒,一起把小木匠給灌了個爛醉如泥。小木匠苦膽都吐出來了。我小姑開始還冷眼旁觀,到了后來不愿意了,她大喊一聲,你們這些王八犢子,想把人整死呀,想讓我守寡是不是?都給我滾,沒安好心的黃鼠狼!我小姑是真生氣了,那些人一看不好,溜之乎也。我小姑踢一腳小木匠,說,你傻呀你!氣死我了!
第二年,我爺爺全家搬遷,住進了蘋果園。那是夏天,天氣剛剛熱起來,蘋果花的香氣彌漫著整個蘋果園,到處都是馥郁的香氣。小木匠為我爺爺搬家打了幾件家具,我爺爺很高興。那個夏天是我見到的我爺爺最高興的一個夏天,他搬離了村子,住進了蘋果園;他終于要把小姑嫁出去了,婚期定在過麥之后,而且他越來越喜歡那個未來的女婿小木匠。他的棗紅馬雖然已經老了,但是打著響鼻,每年還可以幫他馱著簍子趕集去賣蘋果,農忙的時候,棗紅馬還可以犁犁地,耙耙地。那半畝河灘地,我爺爺種上了麥子,今年麥子不錯,也沒有大水。收了麥子可以種上高粱,秋天里上水也不怕了。我爺爺給蘋果園夾上了籬笆,真是一個好莊園了。我奶奶在蘋果園的一角種了幾畦蔬菜,黃瓜和豆角已經下來了第一茬,韭菜長得很好,不時地割了摻上雞蛋和蝦皮包了三鮮水餃,大家都愛吃。我小姑不下地,但是澆澆園,摘摘菜還可以的。她整天在蘋果園子里轉來轉去,在蘋果樹下梳頭發,又開始了唱歌。雖然不再唱《甜蜜蜜》,但無論她唱什么我們都覺得好聽。我和小暖放了學,一天天就長在蘋果園子里,和小姑玩,和棗紅馬玩,和山羊玩,和蜜蜂和蝴蝶玩。
要不是后來出了那件事,我小姑這樣平平靜靜地嫁出去,大家幸福美滿的日子就會這樣繼續下去。但生活不會這么一帆風順,它總會制造些意外出來。那是快過麥的時候,青澀的小蘋果已經有鴿子蛋大小了。小姑的嫁妝也準備好了,小木匠家里的新房子粉刷了三遍,據我娘說亮亮堂堂真讓人眼饞。但是,意外發生了,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以至于讓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我的小姑不見了。
突然間就人間蒸發了。無影無蹤。無影無蹤。她的氣息還在院子里飄蕩,仿佛就站在哪棵蘋果樹下,或者就變成了一枚青澀香甜的小蘋果藏在了葉子下,可是我們就是沒有辦法把她找到。我奶奶已經哭了三天三夜,快要瘋掉了。小木匠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已經和人尋找了全縣了也沒有找到。我爺爺基本癡呆成了一截木樁。這個死妮子,她去了哪里去了?!可把我們給害死了!
三天之后,搜尋終于有了結果。消息是我大姑捎回來的。我大姑騎著自行車,氣喘吁吁一溜煙地來到蘋果園,我大姑老遠就咋呼,說,娘,娘,有消息了。紅菊有消息了。我大姑一緊張,又把我小姑劉倩說成紅菊了,幸虧我小姑不在,否則的話,我小姑又要生氣了。張我爺爺和我奶奶爭先恐后地從屋子里跑出來,迎接我大姑。我奶奶兩只眼睛都哭成了瞎眼,腫著睜不開,她摸索著說:大妮,大妮,你說啥?說啥?三妮呢?三妮找著了?
我大姑跳下車子,拍拍身上的塵土,倒不急了,說,渴死我了。渴死我了。我先喝口水吧。我大姑進屋拿了舀子,去缸里舀了一舀子涼水,剛要喝,被我爺爺一把奪下來,我爺爺不說話,就那樣憤怒地看著她,像一只憤怒的公牛。我爺爺平時就對我大姑不滿,說我大姑一到關鍵時候就掉鏈子。我這個大姑也真是的,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來了,我爺爺等著聽消息呢,她卻又先喝水,先撒尿的,我爺爺能不生氣嗎?我奶奶也急了,說,快點說,晚喝一會渴不死你!渴不死你!死你!我奶奶重話更厲害了,一激動都重了三遍了,越重字數越少。真有意思。
我大姑嘟囔一句,說,這是什么爹娘呀,光疼乎小閨女,為了給你們送信俺都快渴死了,連口水也不舍得讓喝。我奶奶氣壞了,說,喝,喝,喝,我給你沏茶喝,行不?行不?你快說吧,說吧。我大姑咽口唾沫,說,俺大姑子姐捎信來說,昨天晚上看見咱家劉倩了。她大姑子姐就是我姑夫的姐姐,嫁到賈廟村去了。賈廟村是個大村,也是個鄉鎮政府駐地。
你大姑子姐?昨天看見了?我奶奶問。
嗯。西西去他姑家走親戚,俺這個大姑子姐說,昨天晚上他們賈廟村來了一個馬戲團。馬戲團演的可精彩了,有訓猴子的,有老虎跳圈,有……我爺爺急了,說,跑題了!撿重要的說!我大姑白我爺爺一眼,哼一聲,說,還有一個變戲法的。我奶奶說,變戲法的?戲法的?我們那里把魔術師稱作變戲法的。我大姑說,那個變戲法的留著長頭發,可以大變活人哩。
大變活人?我爺爺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我奶奶還糊涂著,很吃驚,說,變活人?變活人咋變法?變法?
我大姑說,變大姑娘。把一個大姑娘裝進一個黑箱子里,喊一聲“走”,打開箱子,箱子里的姑娘就不見了。
我奶奶砸吧砸吧嘴說,這么厲害?咋不到咱們村來變?來變?我奶奶這個人,一輩子最愛看熱鬧,趕個廟會了,聽個瞎子戲了,看變個戲法了,她都喜歡,可惜是她一輩子還沒見過魔術師大變活人。
我爺爺瞪我奶奶一眼,罵了一句,狗屎成不了席!我奶奶才知道自己也跑題了。我大姑和我奶奶性格差不多,都是說話愛拐彎的人,說著說著,就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我大姑一拍大腿,說,娘,俺大姑子姐說,那個變戲法的變的活人就是俺妹妹劉紅菊!他把劉紅菊給變沒了!
我大姑這么一說,我奶奶才明白過來。我奶奶說,這個天殺的,是不是跟了那個變戲法的跑了?!跑了?!我奶奶拍著大腿哭起來,天殺的,天殺的。我爺爺站起來,一腳踢倒了一個凳子,罵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我爺爺出去了,他找我爹去了。我爹和我娘正撅著腚在西瓜地里給西瓜授粉呢。授粉早的那一茬西瓜大的已經長到了皮球般大,我爺爺一路過去踩壞了三個西瓜,把我娘疼壞了,我娘直起腰來,喊,爹,爹,爹,你腳下!我爺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爺爺沒理我娘,對著我爹說,長河,長河,快去找你妹妹去!
我爹站起來,說,我妹妹有信了?有信了?
我大姑說,她大姑子姐那天晚上就看著那個姑娘面熟,后來一想,就想起來那是西西的三姨。恁俊,見過一回就記住了。她大姑子姐說。我小姑跟魔術師鬧得一場風雨,十里八鄉都知道。我大姑說她大姑子姐也聽說了,并且她大姑子姐知道我小姑又相親找了小木匠快結婚了,當時她還納悶,這個變戲法的怎么又和西西的三姨勾搭到一塊了?正好西西第二天早上去她家,就把這事告訴西西了。西西急忙回來,飯都沒吃,回家告訴了我大姑。我大姑又一溜煙來到蘋果園告訴了我爺爺和我奶奶。
喝水吧。茶給你倒好了。倒好了。我奶奶聽明白了,倒不著急了。原來的時候,我奶奶還以為我小姑自殺或者被人家殺害了,這下子知道我小姑和那個變戲法的在一塊,至少我小姑安全了。我奶奶砸吧砸吧嘴,說,活著就好。就好。
后來,我長大了,明白了這些男女之事,我對我奶奶的深明大義深感欽佩。我奶奶是以人為本,對我小姑和魔術師偷情私奔雖然反對,但是還是理解的。她關心的是我小姑的安全。而我爺爺就不一樣了,我爺爺不是以人為本,我爺爺要的是臉面。他寧可我小姑消失了,失蹤了,也不愿意知道我小姑又跟著那個魔術師跑了。這讓他無地自容,顏面掃地,他還覺得特別沒有辦法向小木匠交代。
我爺爺氣壞了。他的臉色更難看了。也更沉默了,幾乎一句話不說。有時候發狠說出一句來,把她給我弄回來,我親手把她勒死!可丟死我了!我奶奶聽了這話又害怕了,偷偷給我爹和我二叔說,見著你妹妹紅菊,千萬別讓她回來,她要是覺著好,就讓她跟著變戲法的過吧,跑得遠遠的,千萬別回來。別回來。回來。我奶奶還怕我爺爺倔脾氣上來,我小姑沒有好果子吃。
我奶奶這個人呀,真是的。轉身就變了。她不哭了,也不急了。我爹和我魚販子二叔出去找了一天一夜,空手而回。我爹說,自從在賈廟村演完那個大變活人暴露了行跡,我小姑和魔術師就跑了。他們找到了馬戲團,團長說,東方杰和我小姑已經坐火車私奔了,臨走時他們給他留了一封信。團長把信拿出來,我二叔認字,看了一遍,對我爹說,咱們回去吧。別找了。
我爹和我二叔回來,在蘋果樹下耷拉著腦袋,不說話,我爺爺坐在蘋果樹下吸煙,一鍋不停一鍋,棗紅馬打著響鼻,撲撲地踢土。蘋果已經不小了,大的像雞蛋那么大了,青澀而毛茸茸的;節氣也到了芒種,要磨鐮刀割麥子了。我家西瓜地里的第一茬西瓜也下來了,價格不錯,五毛錢一斤,我娘催著我爹去到縣城立賣西瓜。我奶奶在西邊喂雞,沒事人一樣。我爺爺和我爹和我二叔三個男人沉默了半晌,誰也不說話。后來,我爺爺站起來,拍拍土,說,散了吧,我去磨鐮刀,要割麥子了。我爹也悄悄離開了,他有點跛,個子銼,一歪一歪地走起路來很有些滑稽。我二叔也趕著去往城里送魚去了。
麥收的季節就要來到了。天慢慢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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