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拜師的時候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那是八十年代末期，我們幾個毛孩子十三四郎當歲，按說正是拜師學藝的大好年齡，可是，那年頭改革開放之風已經(jīng)吹到了農(nóng)村，包括在我們閉塞的喬莊，人們也開始思路活動，做小買賣的做小買賣，出去打零工的打零工，養(yǎng)雞的養(yǎng)雞，種瓜的種瓜，不再像以前，除了種地，一天到晚鳥事沒有，除了習武打拳就是習武打拳。商品社會，市場經(jīng)濟，我們村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萬元戶，摩托車也買了，電視也買了，饞得大家滿嘴流涎，都卯足了勁兒發(fā)家致富，誰還有閑工夫練那些三腳貓功夫？再一個就是我們村那時候考出去的一個大學生，在省城里工作還做了個小官，有了專車，來回衣錦還鄉(xiāng)，風光無限，這讓我們那些望子成龍的爹們樹立了新的目標，立志讓我們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將來也考上大學混個一官半職，好光宗耀祖，衣錦還鄉(xiāng)。他們說，習武是他們上一輩的事兒了，我們只需要好好念那些螞蟻爪子就行了。這讓我們很沮喪，我，紅林，歪頭，狗蛋，羅鍋，膩味，你看看誰是上學的好料呀？一個個不是榆木疙瘩就是馬虎大王，還想考上大學，那豈不是老虎日天？那時候，電影《少林寺》《黃河大俠》還有錄像《射雕英雄傳》什么的播得正歡，看那些電影里的江湖大俠，飛檐走壁，出手如神，真是羨煞人也！我們的目標就是練就一身好本領，往大了說將來可以行俠仗義，行走江湖，往小了說，可以支撐門面，讓家人不受欺負。

        但這個愿望不好實現(xiàn)。爹娘、老師都不讓我們再向他們那樣耍弄拳腳了，“這是新社會了！”他們說。“新社會就要有新眼光！”我們于是恨透了這個時代，都白日夢著要是穿越回到古代該多好啊。我們愿望不好實現(xiàn)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的老師父喬明義已經(jīng)七十歲了，耍不動拳腳，收不得徒弟了，再說，他瘋瘋癲癲的，老是云里霧里地說話，我娘也不打算讓我們跟他學。他的大徒弟那一輩，也就是我的父輩，會武術的倒是不少，但都沒教過徒弟，也不打算教，他們白天要干活，晚上還要干活，忙著發(fā)家致富，誰也沒有這個閑心，再說了，有他們老師活著，他們也不敢教。只是到了冬天，農(nóng)閑季節(jié)，天短夜長，漫漫長夜，實在無事可干了，他們才偶爾聚在他們師父喬明義村西的空場院里練練拳腳，耍耍刀棍，那個時候，我們幾個鳥孩子只有在旁邊看的份兒，干點提壺倒水或者撿槍拾棒的雜碎活。

        事情出現(xiàn)轉機是因為一次事故。事故也不大，但是挺讓人感到恥辱的。事端是羅鍋惹起來的。那天我們放學回家，在路上遇到彭莊的幾個小流氓。他們看羅鍋有些駝背，走路有些前肩，就上來拍著羅鍋的背取笑他。羅鍋自然不讓拍，他們偏要拍，就惱了。羅鍋吐了他們一口唾沫，罵了一句，他們就動手了。我們幾個一看，羅鍋受辱，也不能袖手旁觀呀，于是，一聲口哨，我們打了一場群架。我們六個人和三個小流氓交手，年紀都差不多，結果一頓亂打下來，我們大敗而歸，個個都掛了彩不說，被人家一陣狂揍，一陣狂追，到了我們村頭還跳著腳大罵我們喬莊無人，我們卻龜縮著頭倉皇而逃，肺都氣炸了，卻不是人家的對手。那幾個小流氓是彭莊習武的，他們的師父曾經(jīng)是我們的師父喬明義的手下敗將，但人家彭莊重視武術，習武之風很盛，幾乎個頂個的會幾手，所以人家村才在十里八鄉(xiāng)蠻橫強勢，趾高氣揚。和鄰村爭個地邊了，為本村的閨女出出氣，打砸一下男方了，他們都牛逼得很！

        那天，我們被彭莊幾個牛逼流氓追殺到喬莊，的確是我們的莫大的恥辱。這事兒正好被我的三叔看見，他是我們村練武最勤奮的，也是家族意識最強的。那天，他把彭莊的三個小流氓攔住，只用了一招“隔山打牛”，三個小流氓就被打打翻在地，屁滾尿流地跑了。但這件事之后，我三叔氣壞了，他說，就咱們喬莊，武術之鄉(xiāng)，被外村的小流氓打得屁滾尿流，叫罵挑戰(zhàn)，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恥辱呀！不行，這些孩子們，不為別的，就為了咱們村的榮譽，也要好好習武，將來在江湖上站得一席之地！

        聽聽，在江湖上！我們當然全力支持，我們六人被人家打倒叫罵，這不是我們的恥辱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的父親聽說了這件事，也一起發(fā)出了感嘆，他們覺得，下一輩還是要把武術發(fā)揚光大的，要不，我們村豈不是成了人家的手下敗將，縮頭烏龜？我們的師父喬明義聽說后，氣得長嘆三聲，他說，我最后再教幾個關門弟子，你們千萬別給我們喬家丟了臉！

        但成為師父的徒弟，我們還有一番曲折。師父說，我本來是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現(xiàn)在情非得已，還要最后教你們幾個毛孩子，這是為了我們喬莊的光榮。但是，我也不能亂收徒弟，我要考驗你們一下，你們敢不敢接受考驗？

        我們齊聲說愿意接受考驗，此時不接，更待何時？

        我們的師父喬明義說，那好吧，我就考一考你們的膽量，今天晚上，你們幾個給我去喬家墳場，看誰能夠待一整夜，我就收誰為徒弟！

        啊？去喬家墳場？那可是全村鬼魂最多的地方，我們誰敢呀？！

        但是老師答應我們只要我們通過考驗就可以收我們?yōu)橥剑�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哦，我們還有什么選擇，我們異口同聲地答應了。

        村東有一片墳地，那里經(jīng)常鬧鬼，我們幾個毛孩子要去那里待一夜，這真是天大的考驗呀！可是我們只還硬著頭皮答應了。那一片墳地，多少年來，我們村死去的老少男女都埋在那里，一片柳樹蓊蓊郁郁，下面是一個接一個的墳頭。有的墳頭年久失修，塌下去成了黑窟窿，往里一看，黑乎乎的可見隱約白骨。有的墳頭埋得淺，雨水一沖，竟然漂出來一個骷髏。白天的時候，那里就陰森森的，到了晚上，除了幾個膽大的，誰敢去哪里呀？我家有一塊堿地，距離墳場不遠，我母親從來不敢自己去地里干活，有一次父親不在家，母親要我陪著她拾棉花，棉花棵高高的，玉米地深深的，那一天我和母親都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老是覺得背后有颼颼的涼風。

        我也去過墳場兩次，一次是夏天的晚上。因為柳樹多，去的人少，據(jù)說晚上那里的知了龜一摸就是一把，我和歪頭禁不住知了龜美味的誘惑，跟著三叔一起去的，月黑頭加陰天，我們打著微弱的手電，腳下踉蹌，深一腳淺一腳的去摸知了龜。到了那里，知了龜?shù)拐媸遣簧伲�可我牙齒打顫，雙腿發(fā)軟，跟在三叔后面，亦步亦趨，捉一個知了龜抓在手里，它一鼓涌，嚇得我心就一跳。這都怪奶奶，從小她就給我講這片墳場如何鬧鬼如何風緊，說的有鼻子有眼，誰誰見過鬼，誰誰和鬼一塊吸過煙，說過話……每次講，我都縮在被窩里睡出一頭大汗！這次跟著會武術的三叔冒險，有三個目的，一是捉了知了龜油煎了真好吃，二是吃不了還可以一毛錢一個賣了買煙抽，三是以后就可以在紅林、膩味、羅鍋他們幾個跟前吹牛逼了！連墳場晚上我都去過了，我還怕啥？！

        正想著，腳下一個踉蹌，一個狗啃屎被絆倒在墳頭上，手電筒一照，我的娘哎，嘩啦啦一個花枝招展的花圈立在眼前，我想起來了，這不是剛跳井死了沒一月的二孬媳婦嘛！大叫一聲，拔腿就跑，歪頭不明就里，跟著我一路狂奔，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跑進了村子，才歇下來，可把我嚇死了！那個死老娘們可不好惹，和二孬打架，她一把火燒了堂屋，大罵一頓，跳井而死！被拉出來的時候，肚子鼓鼓的，臉白白的，眼睛突突的，舌頭紫紫的，嚇死人！我和歪頭差點嚇破了膽，一個多月都病病歪歪，掉了魂似的。

        還有一次是白天，仗著許多大人都在地里干活，仗著是白天，我、紅林、羅鍋三個因為好奇心驅使，去墳場里玩過一次。因為我們?nèi)�家的祖墳不在那里，就是過年燒紙請家堂我們也沒去過那里，但這次去，是聽說那里漂出了一個骷髏，村西姓路的三娃、國盛、紅軍在那里把骷髏當球踢著玩。這讓我們羨慕不已，這幾個鳥孩子，真他媽大膽，竟然敢拿著人頭踢著玩，這成了他們的資本，在學校里一說起來，他們就能牛逼上天，在氣焰上高出了我們一大截，這還了得！我們姓喬的難道還不如區(qū)區(qū)幾個姓路的？這可是我們喬家莊，不是路家莊！為了這口氣，也是因為好奇心驅使，我和羅鍋、紅林三個人決定去看看那個骷髏，高興了，我們也拿它當籃球打！壯了膽，又是白天，我們?nèi)齻�互相鼓勵著，去了東墳場。進去看看，柳蔭下，一片土堆，幾只麻雀在地上跳躍著，哪有什么鬼呀？土堆上長滿了草，和河灘邊的一模樣，在地里干活的大人看見我們?nèi)�墳場，和我們開玩笑，你們?nèi)齻�毛孩子，不怕鬼呀？我們把手一揮，說，操，鬼怕我們哩！在墳場里找了一圈，果然在一堆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骷髏，灰土瓦臉的，像一個土坷垃，三個黑窟窿大得像三個桃子。

        這就是人頭骷髏嗎？

        這就是梅超風練九陰白骨爪的骷髏嗎？

        真見了骷髏，興奮和好奇遮蓋了恐懼，我們?nèi)齻�彎下腰去，對著這個人頭研究了半天，紅林拿腳踢了一下，說，操他娘，老子也踢過了！

        他的話啟發(fā)了我們，我和羅鍋也分別踢了一腳，媽的逼，老子也踢過了！

        踢完了，我們覺得還不過癮，我們還是勝不了三娃、國盛和紅軍。我們要是抱起來，耍一耍就好了。這個想法剛一產(chǎn)生，我就搶先把骷髏一把抱起，像玩籃球一樣在手上轉了兩圈，然后，朝著羅鍋扔去，“接著！羅鍋！”我操，羅鍋不防備，撲了個滿懷，差點親著了骷髏，他嚇得一轉手，朝紅林扔過去！紅林膽子稍大點，一把接過，舉起來做了投籃的動作。玩了一會，恐懼已經(jīng)漸漸消失，唯一遺憾的就是，沒有人看見我們真的抱著骷髏玩過，這到了學校說出去，不知道那些鳥孩子信不信。

        紅林提議，干脆把這個死人頭帶回去，藏在書包里，等到學校里課間操，拿出來耍一會，那不就證明了我們比那幾個鳥毛更牛逼了嗎？！但是我們都是空著手來的，就這樣大搖大擺抱回去，還不被我們的爹娘給打死呀？那怎么辦？

        羅鍋說，先找個地方藏起來，下周我們拿個書包再來取。

        這個主意倒是不錯。我們把它藏在了一個草叢里，打算下周把它偷拿到學校里去嚇唬女生，那還不得花容失色，驚聲尖叫？

        可是那天到了晚上，我們?nèi)齻�都噩夢不斷，接著發(fā)起了高燒，神志不清地病了一個多星期，大人問我們怎么回事，我們誰也沒敢說玩骷髏的事，但是，自那之后，我們誰也不再提去偷拿骷髏的話題了。那可能真是那死人顯靈，晚上鬼魂把我們纏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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