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高中，身邊的兄弟們一個個離我而去，我也只好心無旁騖，專心讀書。我爹種了幾年菜園，起早貪黑，說把我讀大學的錢都給攢好了，那我再辜負他老人家我良心何在？到了春節，我爹專門找人寫什么“詩書傳家久，耕讀繼世長”的對聯貼在門上，看來在我爹腦子里，武術只是三腳貓功夫，耍耍可以，不能當真，上不得臺面，要想出人頭地，衣錦還鄉，唯有讀書入仕，考大學呀。

        原來不學習，不知道學習的樂趣，后來在學習中我找到了我的樂趣，那就是寫作文。幾乎我們所有的同學都視作文為洪水猛獸，但我這個人就是怪，老師一布置作文，我就滿眼放光，滿心歡喜。后來我看了莫言的演講我就知道原因了，我和他一樣，都是個小炮孩，滿嘴里跑火車，只要一抓起筆來，滿腦子瞎編亂造的故事就涌上心來，寫起來簡直如滔滔洪水，無法遏止。800字的作文太短，我常剎不住車，一寫就得1000多字，我還擅長用詞兒，簡直是繡口錦心，出口成章。唉，認識一個人好難，多年來，我一心以為我在打拳上有天賦，身手敏捷，動作漂亮，誰知道我還在文學上有這樣的稟賦呢？是什么時候發現自己這個特長的呢，我后來仔細分析，大概是高一后半學期之后，有一次寫作文，我寫了我們六個毛孩子《喝風》比賽，寫得妙趣橫生，教我們語文的張繼國老師就把它作為范文在全班讀了，后來又在其他班讀了，再后來，我幾乎每一次作文都要被當做范文來讀，我很快就成了學校里的“名人”，成了“小作家”了。

        想當年在鄉中學，我以打拳聞名，勇奪鄉武術比賽前三甲，到如今我來到梁山一中，又以寫作出名，成了校園名人，我常常感嘆，人生就是這樣出人意料呀！

        在學校里出名之后，最大的好處就是常有隔壁班的女生跑過來偷看我，她們趴在窗戶上看著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在路上遇到女生，我也看到她們會咬耳朵，我裝作看不見，昂首挺胸走過去。那種幸福的滋味，無法言說。

        高三那年，理科班一個叫高敏的女生給我寫了一封情書，她長得高挑漂亮，學習還算不錯，是個小說發燒友，不知道怎么看上我了，寫信和我約會。我早就認識她，雖然我平時對理科生有些成見，但對她印象還不錯。收到熱熱辣辣的情書，讓我一時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在我們宿舍男生眼里，那可是個班花級別的女神，不僅漂亮，還特別高傲，小仙鶴似的。她真的會給我寫信嗎？

        去還是不去？我遇到了哈姆雷特王子困擾的問題。

        不去才是傻帽呢！我找羅鍋商量，羅鍋這么弱的人也興奮得兩眼放光，他說，操，你不去我去！我說，就怕人家不喜歡你的駝背呀。他裝作生氣，去去去，不去才是傻鳥呢！

        我天生靦腆，那天我們約在梁山后山桃花林中相見。那里距黑風口不遠，有一片桃林，春夏之交，桃花燦爛，是談戀愛的好去處。星期六下午，我懷揣著十七只小鹿砰砰砰地去了桃林，她家就是縣城里的，山下就是她家的小區，她把她家位置指給我看，這讓我頓生出一種自卑。為了給自己壯膽，我告訴他我家在黃河風景區邊上，我夏天會去黃河里游泳，我家種有兩畝西瓜和一畝菜園，一到晚上，我躺在瓜棚里曬著月光看瓜地，那一個個熟透的綠皮大西瓜，想吃哪個就吃哪個。半夜的時候，常有漂亮的狐貍精來找我，我給她們念詩，她們一個個癡情地看著我……去你的！她聽出我胡編，臉頓時紅起來，在我胳膊上擰一下。看著她吃醋的樣子，我心里美極了。她說她很喜歡我的文筆，喜歡我寫的散文，我說，我寫的最好的是小說，她吃驚地問，你還會寫小說呀？我其實那時候哪里會寫小說，會編小說還差不多，但為了俘獲她的心，我告訴她我手頭正寫一部長篇小說，名字叫《江湖往事》，不信拿給你看？她興奮得竟然渾身哆嗦起來，好啊好啊，她說，我要看！說了大話，我暗自后悔，我可怎么辦呀？那天晚上開始，放學之后，每天我都要寫三個小時的小說，每天寫完了，第二天一早拿給她看，她對我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了。

        后來，我們就經常去梁山后山桃林約會了。我指著黑風口給她講當年我們與鄆城黑幫打架的故事，當然，我把自己說成了紅林的形象，她會癡癡呆呆地看著我，眼睛里竟然淚汪汪的，說，你會保護我的，是嗎？

        我激動地抓著她的胳膊，看著她說，是的，保護一輩子。

        說完，我們就緊緊地摟在了一起，兩個嘴慌亂地尋找對方的嘴唇，牙齒都把嘴唇給磕破了。那一天，我們正式確定戀愛關系，她幸福極了，覺得我又能文又能武，而且還這么溫柔；我也幸福極了，原來和一個少女抱在一起比和我們那些兄弟們抱在一起感覺爽多了。

        高考之后，我們的戀情正式公開，我去她家見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對我很客氣，但是后來我知道他們并不同意，但他們作為縣里的干部，表現得很開明大度。我原本以為，大學畢業之后，我們就可以結婚在一起了……但是事實，大一第一學期末，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就有了一種特別強烈的陌生感和客氣。大一還沒有結束，我們就分手了。她說我們不合適。后來，據說，她嫁給了大她十幾歲的瘸子詩人，三年后又離婚。而我，自此再不相信女人和愛情，一個人常常握著一支筆寫到通宵。

        好多年，我已不再打拳，儼然成了一個柔弱的文縐縐的作家了。

        羅鍋沒能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后回喬莊駐守，他爹的小商店由他經營，兩年內擴大規模，成了我們十里八鄉第一家農村超市，由于貨全價廉，生意出奇地好，很快羅鍋家就蓋起了二層沿街樓，給羅鍋介紹對象的踏破了門檻。羅鍋有了自信，背部似乎也挺直了不少，神采奕奕起來，人也精神了三分。李莊一個大他三歲挑花了眼的漂亮剩女，終于不嫌棄他的殘疾，下嫁給他，落得兩全其美。那姑娘亭亭玉立，落落大方，長著一副旺夫相，又溫柔賢惠，持家顧業，很快以老板娘的姿態出現在喬莊超市里，成為我們村的一塊招牌，超市的生意也越發興隆了。羅鍋由于家大業大，又不小氣，經常請村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吃吃喝喝，打打牌耍耍寶，據說現在已經是村委委員，下一步面臨著當選我們村主任的重任。等老書記一退休，很有可能就成了我們村的父母官了。我們六兄弟，誰也不曾想到，羅鍋能混到如此地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呀。

        羅鍋先是生下一個乖巧女兒，兩年后生下一個寶貝兒子，現在兒女雙全，安安穩穩，率先奔進小康生活，成了我們兄弟乃至我們村最模范的榜樣了。

        二十年光陰一晃而過，當年的鄉村江湖早已經被市場經濟大潮沖垮，誰還有閑心再去黑夜里練拳呢？據說紅林的武館已經招不起生來，我們的老三叔也到了當年師父的年紀，只是當年我們要黑夜里進墳場經受考驗才能當師父的徒弟，現如今，三叔看了好苗子上門求告，也沒有來學拳了。那些孩子們白天需要上課，晚上要做作業，周末要學特長，暑假要練舞蹈，他們哪里還有時間也沒有心氣再去學那無用的武術了，自然，他們也就沒有了江湖習氣，據說現在老師管得嚴，學校里很少再有打架斗毆事件，一旦出現，必然開除，刀槍棍棒那些我們少年時的玩具早變成了手機聊天、游戲機和電動飛機。

        我也很少回家了，好幾年才能回去一次，回去了也懶得再和當年的兄弟們聚聚，即使聚在了一起，也早不再談武術，只談發財不發財的話題，有什么意思呢？今天晚上，看了《武人列傳》，勾竟然引起我當年的回憶，下樓練了一趟拳腳，不一會就氣喘吁吁，回來寫下這些文字，不是為了緬懷，主要的是讓我有了一些人生與命運變化無常的感慨，也許一覺醒來，我們早就已經相忘于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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