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親近
一刻鐘后,眾人笑夠了,滿意了,才讓楚淮退下。
蕭容雙手在桌下絞著帕子,視線直勾勾的盯著楚淮,瞧見他不卑不亢的起身,身姿雖然瘦弱卻格外挺拔,似一棵小松柏。
一如之前太子羞辱他時的不屈,這一次,哪怕被全大梁的文武百官折辱,他亦穩(wěn)住了自個的身軀,起身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離開殿前,連一絲搖晃都沒有。
大概所有人都想在楚淮臉上看見他咬緊牙關(guān)的隱忍,看見楚淮敢怒不敢言的憋屈,這樣他們才能更加滿足,覺得自個踐踏了楚國。
可楚淮偏偏不給他們這個機會,面上沒有屈辱,沒有憤怒,甚至沒有表情。
面無表情,也許便是最好的回?fù)簟?
少年對他們的譏諷羞辱置若罔聞,絲毫不放在眼里,一步一步回到了自個的位置坐下,好像剛才旁人欺辱的人不是他一樣。
這一刻,蕭容瞧見了滿大殿的跳梁小丑,與一個威武不屈的挺拔少年,大殿內(nèi)的燭火搖曳,似在為他臣服。
蕭容終于明白,為何她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親近他,兩人有著相同的處境,可是她在楚淮的身上瞧見自己渴望擁有卻不敢擁有的。
傲骨。
她多希望在被旁人折辱的時候也有他這份倔強不屈的傲骨,可是她不敢,只要她不求饒,那些人不僅僅會殺了她,也會殺了她身邊的人。
她想活著,她不想死,更不希望旁人為她而死,所以她不得不向整個梁宮屈服,向她們求饒,希望她們能放她一條生路。
只求深宮一隅,茍且偷生。
楚淮與她不同,他從未向他們求饒過,他好像不怕死。
這個世上真的會有人不怕死嗎?
楚淮坐下后表情仍舊未變,和離開之前一模一樣,蕭容盯著他俊逸非凡的面龐,想從中找出一絲破綻,想告訴自己,其實楚淮也是怕死的,可并沒有。
她什么都沒找到。
這時,楚淮忽然偏頭與她對上,蕭容愣住。
從前黝黑的眸中罕見的有一絲殷紅,像是幾日幾夜未睡,布滿了血絲,犀利的眸中透著一絲冷戾之氣。
只一瞬,楚淮又轉(zhuǎn)過了頭,燭光昏暗,她懷疑自個看錯了。
恍惚中收回視線,細嫩的指尖掐了自己一把,痛感將她的神思拉了回來。
原來,他也并不是毫無感覺。
人非鐵石,焉能無感?
蕭容垂著小腦袋,莫名有些難受。
之后倒沒再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了,蕭容根本不配出現(xiàn)在陛下的面前,哪怕是皇子公主賀歲,也自發(fā)的跳過了她,無人記得還有一個九公主在角落里坐著。
蕭容也沒再吃桌上的菜肴,看著那些山珍海味,忽然沒了心情。
宮宴散后,蕭容回到南擷院,簡單洗漱后便讓孔嬤嬤與綠枝下去歇息,她們從不守歲。
孔嬤嬤放下湯婆子后欲言又止,看著蕭容眼中有些心疼,今日本是公主的生辰,可是誰都不許提起,這是宮中的忌諱。
蕭容看出來了,略笑了笑,“嬤嬤快去歇息吧,你想說什么我明白,這么多年都過來了,也不差這幾年。”
等出了宮,也許她便可以過一次生辰,聽別人說一次“生辰吉樂”了吧?
“公主莫要難受,總會好起來的。”孔嬤嬤瞧見蕭容面上的笑容,心中越發(fā)不是滋味,即便尋常百姓家,生辰也是極為重要的,可偏偏,公主金枝玉葉,卻連生辰也不許過。
“我也覺得。”總不至于永遠都是現(xiàn)在這樣的苦難,若不然上天也著實不公。
孔嬤嬤走后,屋子里靜了,蕭容從榻上下來,走到柜子前拉開柜門,里頭擺著一碟子三個雪白的饅頭,她端了出來放在桌上。
這是孔嬤嬤為她留的,從前這是周嬤嬤的活,周嬤嬤去后,孔嬤嬤便接下了,誰也不提這饅頭是做什么用的,可誰都曉得它的用處。
蕭容放下饅頭后又回到榻上坐著,遠遠的望著那三個饅頭,她得再等等,等夜深人靜時。
楚淮方從宮宴上回來,正打算洗漱后睡下,雖說今夜腹中空空,可他并不介意,餓幾頓死不了人。
可他才坐下,便有人闖入了西廂房。
“九皇子,新歲安康啊,我奉太子之令來給你賀歲,抬上來吧。”
侯二揮了揮手,便有兩個侍從抬了一桌子菜上來,熱氣騰騰,氤氳著霧氣,看起來色香味俱全,若不是這些菜色楚淮方才見過,倒當(dāng)真會以為蕭應(yīng)良心發(fā)現(xiàn)了。
侯二皮笑肉不笑,“九皇子,這可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的,聽說楚國人愛吃辣,太子殿下想著你孤苦伶仃來到大梁,咱們大梁也不能薄待了你,待客之道還是懂的,這不,特意備下了一桌子辣菜,都是楚國人愛吃的菜,想必九皇子一定喜愛。”
楚國人的確愛吃辣,南方濕氣重,吃辣可以祛濕,可偏偏楚淮從不吃辣,對于從不吃辣的人來說,若吃下這一桌子辣菜,怕是小命得去掉半條。
也不知蕭應(yīng)從何處打聽來的,為他精心準(zhǔn)備了這些,方才宮宴上他不曾吃,還眼巴巴的著人送到南擷院來,這是他不吃完便不肯罷休之意了。
侯二見楚淮盯著滿桌子的菜色不動,又道:“九皇子還是快些用膳吧,若是涼了便不好吃了,莫要辜負(fù)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
辣菜要趁熱吃才能更辣,還得配以熱茶,保管辣到五臟六腑都在抽搐。
楚淮森冷的眸子掃了侯二一眼,侯二面上的笑容僵住,不知從哪鉆來一股冷風(fēng),讓他打了個寒顫,心想難不成楚淮今日要反抗太子殿下?
他正要繼續(xù)施壓,太子殿下吩咐了,若今日不讓楚淮吃完這些,便讓他吃了,這些菜肴中放的辣椒可并非尋常辣椒,即便吃得了辣的人吃了它也會難以忍受,他可不想嘗試。
他還沒開口,就見楚淮坐了下來,執(zhí)起木著開始用膳。
侯二滿意了,瞥了眼一旁的長青,長青忙低頭出去了。
楚淮看著其中一盤菜肴,上頭覆蓋了滿滿的紅色辣椒,看不出原本的菜色,只從一角露出一塊雞肉,他夾起雞肉放入嘴中。
少年眉峰微蹙卻很快舒展開,轉(zhuǎn)瞬即逝,辣味迅速躥入四肢百骸,雞肉觸碰到舌尖時,刺痛蔓延,楚淮的心口都顫了顫,瞳孔微縮,捏著木著的指尖攥緊了。
喉結(jié)上下滾動,他硬生生的將這塊雞肉吞了下去。
開了頭,接下來便簡單多了,楚淮繼續(xù)吃其余的辣菜,每一道菜,都在考驗楚淮的承受力,他的眸色更紅了。
可他面上卻半點也沒顯露,依舊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好似吃的是尋常菜肴,這讓侯二疑惑了。
不對啊,長青分明說楚淮從不吃辣菜,方才宮宴上他沒吃這些菜足以證明,可怎的此刻吃起來卻毫無反應(yīng),看他一口接著一口,哪里像是不會吃辣的樣子?
這時長青端著一盞熱茶進來,低著頭放在桌上,連看也不敢看九皇子一眼。
“九皇子,天氣寒涼,快喝一盞熱茶暖暖身子吧。”侯二將茶盞往楚淮身前推了推,他還不信了,即便是能吃辣的人,若吃了辣再喝一口熱茶下去,還能忍得住?
楚淮微微偏頭看著那盞冒著熱氣的茶水,往常可難喝到這般滾燙的茶水。
他伸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熱水進入口中,沖刷著每一寸被辣椒侵蝕過的皮肉,火上澆油般撫過哪些灼熱的傷口。
楚淮咬緊牙關(guān),硬生生將牙齦咬出了血,鐵銹味在嘴中散開。
下頜線繃緊,心口似有一團火在燒,寒冬臘月,他卻如墜火海,幾欲焚身。
可任由侯二怎么瞧,也看不出半分端倪,楚淮喝了口熱水后便輕飄飄的放下茶盞,繼續(xù)吃菜,速度還越發(fā)快了,好似發(fā)覺了什么美味佳肴。
侯二嘶了聲,這可就奇怪了,難不成九皇子分明就能吃辣?若真是如此,那太子殿下可不是白費心思,還白白送了楚淮一頓美味,這可全是葷菜,就連他也極難吃上一頓。
侯二看向長青,臉色不虞,“既然九皇子吃著歡喜,那我便先回去向太子殿下復(fù)命了。”
侯二轉(zhuǎn)身時給侍從遞了個眼神,兩人將長青拽了出去。
一出了屋子,長青便跪下求饒,“大人,小人當(dāng)真記得九皇子是不吃辣的,小人不敢誆騙太子殿下,求大人饒命。”
“你個小雜種,你自個瞧瞧,他那像是不能吃辣的樣子嗎?”侯二一腳將長青踹翻,摔進了雪地里。
長青馬上爬了起來,再度跪下磕頭,幾下把額頭磕青了,“大人饒命!”
侯二啐了一口,“這次暫且留你一條小命,往后為太子殿下盯緊了他,要不然你這條命也別要了。”
侯二又踹了長青一腳才帶著眾人浩浩蕩蕩離去。
長青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雪里爬了起來,捂著額角看向屋內(nèi),他原也是半道被送來九皇子身旁的,對九皇子無所謂忠心不忠心,自然是活著最重要。
他從窗縫中瞅了一眼,見九皇子仍舊吃著桌上的辣菜,面不改色,無端的透著一絲古怪,可他又說不上來哪里古怪,他分明記得九皇子是不吃辣的,真是見了鬼了。
長青揉了揉被踹疼的腰回屋,侯二可沒有半點腳軟,踹的他五臟六腑生疼,今日可真是倒霉,大過年的,晦氣!
正屋外歸于寂靜,楚淮閉了閉眼,緩緩放下木著。
他調(diào)整周身氣息,想要將喉中的灼熱往下壓,可到底還是沒有抑制住,一陣風(fēng)掠過,屋子里空空如也。
瞧著時辰差不多了,蕭容穿了一件素色披風(fēng),捧著那碟子饅頭出了房門,她下意識往西廂房瞧了一眼,一片黑暗,屋門緊閉,楚淮已經(jīng)睡下了嗎?
她收回視線抬步走向后院僻靜處,放緩腳步,免得吵醒了孔嬤嬤等人,也怕驚動了楚淮他們。
還未走近,她便聽見了沙沙的聲音,像是積雪塌下去的聲音,她皺了皺眉,這個時辰后院還有人嗎?
她繼續(xù)往里走,卻撞見了一幕此生難忘的場景,她、她居然瞧見楚淮跪在地上挖雪吃!
楚淮雙手捧起一簇積雪就往嘴里灌,吃的很急,大口吞咽,絲毫沒有往日那副面不改色的淡定,像是餓了許久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食物,再不吃就要餓死了。
蕭容的腦子嗡的一聲,好像被錘子砸了一下,他已經(jīng)淪落到吃雪了嗎?
天氣本就冷,再吃下這些雪,他當(dāng)真不會變成雪人嗎?
她記得宮宴上楚淮沒有用膳,散宴時桌上的菜肴還是原原本本的。
因為楚淮的菜色與她的極其不同,紅艷艷的,滿是辣椒,看著無處下嘴,她便多瞧了兩眼。
她雖說會吃一些辣,可也從未見過那么辣的菜,不過她在書上見過,楚國地處南方,時人皆食辣椒,心想膳房還特意照顧到楚淮的口味,難不成是因為除夕夜,善心大發(fā)?
現(xiàn)下看見楚淮在吃雪,她倒想明白了,楚淮興許不能吃辣,而宴席上的菜色八成是太子故意折騰他的,他沒吃,可不就餓了。
蕭容咬了咬微涼的粉唇,太子真是過分,今日可是除夕,當(dāng)眾羞辱楚淮便罷了,竟不許他吃年夜飯,讓他大過年的餓到去吃雪,這世上怎會有如此惡毒之人。
她心里升騰起的怒意很快便淹沒了她壓抑了半個月的理智,這一次,她大步走向了楚淮,不再猶豫。
蕭容走近了,楚淮才發(fā)覺,實在是方才那些辣椒刺激的他五感有些缺失,現(xiàn)下腦子還是脹痛的,吞下不少冰涼的雪,他的喉嚨才好受些,心里那團灼燒著火焰才逐漸熄滅。
他手中捏著一團雪,即便發(fā)覺了蕭容也沒有抬頭,但也沒再吃雪,他已經(jīng)將灼熱感壓了下去,緩過來了。
蕭容卻當(dāng)是自己的出現(xiàn)讓楚淮不好意思再吃雪了,對啊,他本是那樣驕傲的性子,怎會容忍別人看著他落魄的吃雪呢。
蕭容從碟子里取出一個饅頭,遞了出去,溫聲道:“給你。”
楚淮扔下手中的雪球,緩緩起身,不解的看著那個饅頭。
“給你吃,”蕭容又往前遞了遞,還當(dāng)楚淮是不好意思要,“我不會告訴旁人。”
楚淮微皺眉頭,不明白蕭容是何意,也不打算問,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誒,你別走啊,”蕭容上前擋住了他的去路,滿眼誠懇,“你吃吧,現(xiàn)下宮門落鑰了,太子不會發(fā)覺的。”
楚淮睇了蕭容一眼,不理解她為何轉(zhuǎn)變的如此之快,前些日子避他不及,今日又如此好心,還敢攔著他,膽子倒見長了。
“我不餓。”楚淮才吃了那么多辣菜,又吃了一堆雪,肚子撐的滿滿的,哪還吃得下。
蕭容耷拉著一張小臉,看著楚淮滿是憐惜之色,怎么可能不餓呢,他都餓到吃雪了,難道雪有饅頭好吃嘛,他就是太倔了,不肯低頭,這樣下去身子會垮的。
今日是她的生辰,亦是母妃的忌日,這個饅頭原本是用來祭拜母妃的,可若母妃曉得她拿來做善事,一定會不會反對。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請你吃饅頭,不餓也可以吃的。”蕭容也難得倔了一次,擋在楚淮身前不愿讓開。
她若是對楚淮見死不救,那她與那些人又有何兩樣,她如行尸走肉的活著,又當(dāng)真是她想要的嗎?
即便她無法救得了楚淮,但她可以略盡綿薄之力,緩解心中愧疚。
楚淮冷眼瞧著她,想從她的眼中找出一定要他吃這個饅頭的理由,難不成里面加了料?可她那膽子,當(dāng)真敢往里邊加料嗎?
無論蕭容是一片好心,還是別有用心,楚淮都不打算與她糾纏,“離我遠些。”
離他越遠越好。
楚淮抬步要走,這時蕭容忽然鼓起勇氣猛地將饅頭往前一遞,直接塞到了他的嘴里。
楚淮毫無溫度的唇瓣忽然觸到一抹柔軟,饅頭的清香涌入鼻端,他抬起的腳步頓住,驚詫的望著蕭容。
蕭容心里頭打鼓,卻仍裝出一副我不害怕的模樣,梗著脖子道:“饅頭被你碰了,你不吃便是糟蹋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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