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是阿曼達(dá)見過最怕死的仿生人。

        “阿曼達(dá)，希望你不要傷害自己。”

        阿曼達(dá)瞧著手腕包扎妥善的繃帶，不耐煩地回嘴：“關(guān)你什么事？”

        仿生人揚起機械式的笑容彬彬有禮地回答：“我存在的目的是防止你對生存失去意愿、不愛惜自己的生命、輕視生命，因此我必須時刻關(guān)注你的生命跡象。”

        “你說這么多就是害怕我一個不小心死了，你要送去報廢，對吧？”

        “你的性命的確是我被回收停用與否的決定性因素。”

        “那你說什么希望，希望是心中最真切的期盼跟愿望，就像我希望解脫。一臺機器，說這個字不覺得很可笑嗎？”阿曼達(dá)一邊嘴角挑起嘲弄的弧度，“這句說話只是程式設(shè)定，你沒有心，根本不會真心為我的安全感到擔(dān)憂。”

        杰克腦側(cè)的led顯示燈換了一圈黃色，然后說：“如果你是指人類的心臟，這點我無法反駁。”

        “我真是白癡，竟然會妄想跟你溝通。”阿曼達(dá)翻了個白眼。

        杰克眨眨藍(lán)眼睛，給出的回應(yīng)如同他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金發(fā)般呆板：“你的智商在同齡人當(dāng)中屬平均水平之上，不是白癡。如果你想的話，我隨時歡迎你跟我溝通，尤其在你失去生活的勇氣并產(chǎn)生傷害自己的念頭時。”

        “你簡直比精神病院那些護理仿生人還無趣。”

        阿曼達(dá)合上雙眼，隔絕外面的世界。

        杰克是叔叔在她九年級時送給她“禮物”——理由是慶祝她踏入另一個階段。叔叔離開后阿曼達(dá)的生活一團糟，初中甚至一塌糊涂，對醫(yī)院跟精神病院的醫(yī)生護士的名字說不定比同班同學(xué)更熟悉，自己能順利升讀高中確實值得慶祝。

        對阿曼達(dá)來說，杰克就是個家居仿生人，能高效地執(zhí)行家務(wù)，把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廚藝尚可。同一屋檐下兩年她仍不知道他這型號的實際作用，她不在乎，唯一比較了解他的是：他很怕死。

        班上的男生常會拿家中的仿生人互相比拼，像是誰的型號較新、功能較多，不然就是這家的仿生人被火燒了多久會壞，那家的仿生人又挨了多少棍才爛掉……比來有意思嗎？

        阿曼達(dá)只覺得他們很無聊，糟蹋些死物既無意義亦零學(xué)術(shù)價值可言，不過某天在廚房看到切蘋果的杰克時，她還是好奇地問：“用你手上那把刀捅你，你能承受到幾下？”

        “視乎什么部位。”杰克洗干凈刀子，放入柜桶收好，“不過阿曼達(dá)，刀不是這樣用的。”

        “我高興，捅你不行嗎？你又不會痛。”阿曼達(dá)端起盤子走出客廳，順手拿了一塊蘋果咬住。

        “我沒有痛感，但會受到破壞。嚴(yán)重的話要報廢。”

        “你怎么這么怕死？一點都不酷。”阿曼達(dá)嫌棄地皺皺鼻子。

        杰克臉上掛著一貫的得體微笑：“我設(shè)計出來并不是為了耍酷。”

        “也是。”阿曼達(dá)罕有地點頭認(rèn)同他，“他們給你這副蠢模樣，還穿著件丑不拉嘰的衣服……我喜歡黑發(fā)褐瞳，最好穿白襯衣打領(lǐng)帶。或許我應(yīng)該考慮訂造個合我意的仿生人，然后換掉你。”

        “換掉我你需要額外付出一筆金錢，這不劃算。”

        “那又如何，我有錢。”

        杰克沉默，太陽穴位置維持著黃燈。

        阿曼達(dá)不知道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她失去了至親，換來龐大的保險金跟父母的遺產(chǎn)；爸爸、媽媽跟哥哥都被殘忍殺害，唯獨她活下來。

        她非常幸運，卻極其不幸。

        阿曼達(dá)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個早上，她打著呵欠從閣樓的暗格里爬出來，下樓看見客廳一片狼藉、四散的人體殘肢，然后踩住不知道是誰的血撥打911，聽到對面?zhèn)鱽斫泳�生甜美的聲線，她說：“我的爸爸媽媽哥哥……變成樂高了。”

        那一刻她只想到這個形容。

        明明昨天晚上都是平淡如常，一年一度的生日哥哥碰巧重感冒，父母整天都在照顧他，被忽視的自己任性地鬧脾氣。當(dāng)爸爸好不容易以哥哥病愈就來場全家旅行哄好她后，平日素來被寵成小公主的自己不甘心地決定報復(fù)一下。

        “今天可是我的生日！你們沒有像往常那樣與我一起烤曲奇，更沒有買蛋糕給我！我生爸爸和媽媽的氣，哼！”

        偷偷躲進閣樓的暗格前，阿曼達(dá)最后對父母喊得像個欠揍的小屁孩，卻沒想到這就是他們從她口中聽到的最后一句話，一句如此惹人討厭的說話。暗格隔音很好，她就這么幻想著父母找不到自己時擔(dān)心的反應(yīng)整夜無夢。

        阿曼達(dá)總是后悔11歲生日那晚自己為什么沒有貼心地向父母說“辛苦你們”，或送上一個擁抱講“我愛你們”也好。然而諷刺的是，假若她貼心的乖乖睡覺，就不會活下來，收到源源不絕的慰問關(guān)懷及大堆禮物跟報道。

        作案人隔天就被捉到，是兩個終日無所事事的17歲小混混。他們的犯案理由竟然是“要做一件被眾人記住的壯舉”，被捕時仍對著鏡頭叫囂，表示放過阿曼達(dá)是因為不傷害女童的原則……屁咧，你們他媽的就是智障找不到我。

        事發(fā)之后叔叔馬上從國外趕回來，他已是阿曼達(dá)唯一的親人，身為考古學(xué)家的他甚至為了24小時陪伴她而停工。隨著時間流逝，阿曼達(dá)不時聽到叔叔在電話中跟上司因工作問題爭吵，她極力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很正常讓他安心復(fù)工，怎料叔叔離開，取而代之的是杰克。

        阿曼達(dá)覺得杰克很煩，整天跟在她身后像條狗——還不懂取悅主人。

        每當(dāng)她自殘的時候就馬上處理傷口，然后通知醫(yī)院，再對她灌心靈雞湯。什么“生命滿希望”、“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世上沒有絕望的處境”、“生命無價”之類的……他的詞庫中來來去去就這些，她都能背出來了。

        阿曼達(dá)壓根兒沒把杰克放在眼內(nèi)，他執(zhí)行他的任務(wù)，她繼續(xù)尋求刺激、自我傷害。進出的地方從醫(yī)院變成精神病院，阿曼達(dá)見過很多不同的醫(yī)生或心理醫(yī)生，甚至社工，可她認(rèn)為他們根本不理解她，只會說她有病，得治。

        阿曼達(dá)不知道杰克由何時開始懼怕死亡，還是出廠那天就已經(jīng)很怕死。最近他灌湯都非得要拉上“她死亡=他報廢”來阻止她，通常阿曼達(dá)懶得搭理他，直至17歲生日隔天，再次聽到“自殺”這字她終于爆發(fā)了。

        “你多說一句，我就把你捅成篩子。我是認(rèn)真的。”

        身穿黑裙的阿曼達(dá)右手拿尖刀直指杰克，白皙的左臂垂落數(shù)條紅絲，正微微顫抖，她卻無所感，冷冷地瞪住杰克。

        “滾一邊去，別打擾我。”

        杰克不說話，也沒有動。

        剛從墓園回來，阿曼達(dá)的心情極差，每年這天就特別惡劣。此刻她急切地需要感受痛楚，見杰克還佇立在自己面前，她揚唇譏笑道：“怎么？怕走了我會背著你死掉害你被送回模控生命報廢？勸我你又不敢，走又懼怕。”

        “為什么你們每一個都覺得我傷害自己是為了尋死？”阿曼達(dá)輕輕搖頭，神情哀傷又痛苦，“不對，我是為了活著才要這樣做！”

        她用力往左臂劃去，強烈的刺痛使眼睛涌出生理性的淚水，阿曼達(dá)嗚咽著朝他喊叫：“我好辛苦！在叔叔旁邊的每一秒都好辛苦！我覺得我已經(jīng)死了，在那天之后。我沒有靈魂，可每天睜開眼睛心臟仍在跳動，我能行走、會說話、要進食……但我無法感受自己的存在！”

        阿曼達(dá)大口喘氣，失神地凝望刀尖的紅珠，自家人去世她就沒辦法流眼淚，眼睛心臟都激不起絲毫波瀾，唯有倚靠強烈的刺激掉淚和震撼心臟，切洋蔥、聽重金屬音樂、坐飆車、嘗試觸電及……自我傷害。

        沒有人理解過她。

        杰克此時才逐步緩慢地接近她，阿曼達(dá)以為他要奪走她手上的刀，怎料身體卻被修長手臂包圍，對方一手按住她的傷口，小聲說：“擁抱可以舒緩不安的情緒。阿曼達(dá)，你沒有不正常。”

        “我哭不了。他們死那天我沒哭，每次掃墓都沒有流眼淚。”阿曼達(dá)喃喃輕語。

        “這不是你的錯。”

        “我活著……到底為了什么？”

        “你可以去尋找——不是以這種方式。我認(rèn)為你的家人想要的不是你的眼淚，只要你愿意嘗試，不論結(jié)果如何，我想他們都會很高興。”

        與以往的例行公事迥然不同的“心靈雞湯”令阿曼達(dá)不由得仰頭看他，杰克動動嘴角，拉起一個輕淺的笑。

        那笑容非常……真實。

        那天開始阿曼達(dá)莫名地振作起來，她仔細(xì)執(zhí)拾意外發(fā)生后改建格局的家，重新打理荒廢已久的后花園，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家人留給她的回憶無處不在，全部都幸福而溫馨。

        幾年間她與杰克都改變了對方。

        阿曼達(dá)視杰克為她的家人，她無法接受他被說成是沒有情感的機器，那場突如其來的槍擊案發(fā)生后，杰克躺在她懷里那1分多鐘的時間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與你相處……有時我會覺得自己不像仿生人……剛剛，人類都拿仿生人擋子彈或逃跑，你就抱住我不放……”

        “他們的仿生人也沒有推開擁有人主動去擋子彈啊！杰克，我會把你送回模控生命修理，放心，你一定會沒事的！”

        溫?zé)岬臏I水沾濕眼眶，杰克的臉變得矇眬，斷線的淚珠顆顆掉下，落在仿生人的皮膚層上。

        “阿曼達(dá)，開心快樂……活下去……這是我……最真切的期盼跟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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