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花子在破廟里住著，十天有九天是吃不飽肚子的。若不是有靈哲時常接濟些，他們老早就餓死了。所以孔方在心里，還是將靈哲當作兄長敬重的。

　　“有什么好東西，這么急吼吼地來喊姑娘！”老劉頭嘀咕道。

　　蘇白芷聞言，便起了身隨他出去。

　　這靈哲，雖是混在乞丐堆里，可是卻儼然是這群乞丐的主心骨兒。連著幾日相處下來，她倒是覺得，靈哲的行為舉止倒不像是孔方這打小就饑一頓飽一頓的純熟乞丐一樣粗鄙。看人論事的眼光總是比其他人老道一些。只是大部分埋頭不干活不說話，偶爾蹦兩句出來，都是頗為有道理的。

　　既然靈哲這么說，既然有他的道理在。蘇白芷一路想著，老劉頭尾隨其后。

　　一打簾子，果不其然，見著個臟兮兮的老頭，一雙小眼睛瞇著，只露出一條縫，手上提著個爛爛兮兮的破布包。眼睛雖小，卻是敏銳的很，一上來不是奔向更像掌柜的老劉頭，只是眼光掃了一掃，便走向一旁的蘇白芷。

　　“這店里真奇怪，伙計精得跟猴似得，掌柜的年紀卻這么小。”

　　蘇白芷笑笑，忙叫孔方將老頭迎進店里，上座看茶。

　　蘇白芷鼻子尖，總是能在短時間內分清各種味道。方才雖是見著老頭一身臟污，可偏偏卻沒有那種污濁到讓人想吐的惡心味道。靠近了，反倒覺得從老頭身上有一股清幽的香味，雖是極為弱，可是她還是分辯出來。

　　每個人的體香都是不同的，而身上的香味有時候，與一個人的性格和年齡都是有關系的。正如老人家身上常常帶著一股字行將就木的腐朽味道，而新出生的嬰兒卻總是格外馨香一樣。

　　有些高手，甚至能夠聞香識人。

　　蘇白芷自認沒那個本事，可那淡淡的香還是讓她覺得，這老人并不像表象那般邋遢。

　　當然，事情也正如蘇白芷所說。老頭對于蘇白芷的表現十分滿意的點點頭，贊道，“嗯，姑娘不錯。”

　　一路上他幾乎走了十幾家店鋪，幾乎每一家，他前腳還未踏進店門檻，就被人當作乞兒轟出來。就算他拿出了看家的寶貝，說是極品香料，卻依然被人敢出門，甚至于加上一頓冷嘲熱諷。

　　這幫俗人啊……老頭搖搖頭，大大方方得落了座，端起了孔方奉上的茶。只略略抿了一口便吐出來瞋目罵道：“這什么茶，瓜片有這么淡的嗎？淡的都快出鳥了！”

　　蘇白芷喝了口，責備地看了眼孔方。孔方撇了撇嘴，又去換過一道茶，老頭這才滿意了。

　　品了幾道茶，隨手又吃了幾塊差點。雖是餓得眼睛都綠了，吃起來卻是慢條斯理。蘇白芷始終如一淺笑著。

　　等到老頭全部吃完，這才從身上掏出一個小包裹，依然是臟臟兮兮的，都看不出布料原本的花色。打開包裹，里頭赫然可見幾塊木塊模樣的東西。

　　老頭左看看右看看，隨意挑了一塊兒扔在蘇白芷的身邊，道：“既然姑娘給了我一口飯吃，這香就便宜賣給姑娘了。那塊兒你收著，算你便宜點兒，五百兩就是了。”

　　“什么東西，要二百兩！”孔方對著靈哲乍舌，靈哲笑了一笑。

　　老頭雖滿面塵灰，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爛不堪，可隱約卻還能看出來，他身上的是上好的蜀錦。若是洗干凈了，倒也能賣幾個錢。不僅如此，就是他腰帶上白玉腰扣也價值不菲。

　　靈哲便是一眼，便掃出了這老頭的不簡單。怕是……也是個敗家的主吧。

　　靈哲搖了搖頭，正要埋頭繼續干活，卻被孔方拉住道：“靈哲，你說，咱們家姑娘會不會被騙啊？”

　　“你見過小姐被騙嗎？”靈哲只問了一句。這三人，只有他始終叫蘇白芷“小姐”。

　　“也對，就算姑娘被騙，還有咱師傅在呢。”孔方聳了聳肩。在他眼里，蘇白芷終究還是個白瓷般的女娃娃，分明不比他大多少，卻總是擺出一張大人的臉兒，哪里能及他師傅——他可是打聽清楚了，他家師傅，從前也是個人物！

　　那頭，蘇白芷卻是拿起了老頭扔給她的木頭，仔細看過之后，又給了老劉頭。

　　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詫異。

　　若是按照蘇白芷的判斷，這是品質極好的“倒架”，一品沉香。淡黑卻略帶土黃色，味道遠遠地吻聞著，清醇甜美，味道極像奇楠，可是若是近聞，卻是味濃，且有微苦氣息相伴。

　　誰都知道，沉香乃香中極品，若是品質好的沉香，更是有可能“一片萬錢”。如今這塊硯臺大小的“倒架”，他卻僅僅以五百兩賣與蘇白芷，這就跟白撿的差不多了……

　　蘇白芷收回與老劉頭的對視，再次看向手中的沉香，質硬而重，看似有一層油，摸起來卻不沾手。

　　“我先說好了，我賣的香，只賣，不驗。若是你不信我，這香我便收回來，往別家去賣。若是你信我，那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貨銀兩訖。出了這門，可就什么都與我無關了。你可看好了！”

　　“賣香不給驗香，哪里有這樣的道理？”老劉頭抗議道。

　　“我的東西，我高興怎么賣就怎么賣，與你何干？既然要買我的東西就要遵從我的規矩！”老頭白了一眼老劉頭。

　　“這樣……”蘇白芷沉吟了片刻，指著他手上的包裹問道：“老人家能否借包裹中其他香料與我一看？”

　　“可以啊！”老頭嘴角的笑意一深，原本便小的眼睛更是瞇成一條縫，臉色縱橫溝壑，看著委實……不太親切。

　　然則，此刻的蘇白芷的注意力，卻再次完全被老頭袋中的東西的吸引住了。

　　那沉香……若是說實話，她第一眼壓根沒看出老這塊香同方才那塊有什么差別，甚至于，這塊香比起方才那塊，外形看起來更加的規整，質地略黑一些些，聞之，香味卻更加清幽。

　　蘇白芷對著那塊香琢磨了許久，臉上先是疑惑，后是驚疑，再便是驚懼了。

　　老張頭只站在一旁干著急，若是按照他看，蘇白芷手上的這香可比方才那塊還好，若是這老頭肯賣這香，或許更好。眼見著蘇白芷瞧著那塊香瞧了半晌，臉色變了又變，他才漸覺不對。

　　過了許久，蘇白芷輕輕吁了口氣，將包裹還與老人，又對老頭道：“方才那塊香我買了，并額外加五十兩給您。不瞞您說，我這鋪子才開張不久，手頭著實沒有富余的銀兩。伍佰五十兩，已經是我全部的家當了。若是老人家不嫌棄，便收下，只當我謝過老人家……”她說著，便從身上掏出了伍佰兩的銀票，并一錠五十兩的銀子。

　　“不用，我說伍佰兩便是伍佰兩，多一分我也不要。”老頭吹胡子瞪眼，將那五十兩的白銀又推了回來，掃起桌面的銀票塞進口袋中，便要起身離開。

　　蘇白芷親自將老頭送出門外，唇微動，最終還是忍不住叮囑道：“老人家，你可曾想過，若是那包中的東西被人發現，你當如何？”

　　老頭哂然一笑，依然瞇著那雙豆大的眼睛打量了一番蘇白芷道：“你說什么，老人家耳背，聽不太清楚。老頭耳朵不太好，眼睛卻還好使。姑娘，若是要想平平安安到老，有些事情該管你便管，不該管的，你便閉上眼睛塞上耳朵，安安心心地做你的生意。單憑姑娘目前的本事，混個衣食無憂，總是沒錯的。”

　　這一番話，算是側面回應了蘇白芷的話。蘇白芷點了點頭，再不言語，老頭嘴角噙著淺笑，低聲道：“姑娘，老頭實話告訴你，方才那塊香，姑娘這小門小店，怕是也賣不出什么花兒來，不如托付大一些的商鋪代你賣了。我瞧著那百里香的韓老頭倒是不錯，就……就這么著吧……”

　　老頭甩了甩袖子，略略抬了抬頭，就在一瞬間，蘇白芷竟然有了肅然起敬的錯覺。片刻后，老頭又變作佝僂模樣，帶著那破爛袋子越走越遠，在余溫尚存的夕陽下，備顯落寞……

　　蘇白芷站在店門口站了許久，這才發現，許是老頭在登門之前，已經被許多家直接轟出來，而唯一就她家將人恭敬的請了進去，這會，店門口圍著不少人，就連其他家香料行的人，也頗有幾個探頭探腦的人。

　　她只在那群人的眼中看到了幸災樂禍，似乎在說，瞧，她家的伙計是乞丐，她家的客人，也是乞丐……

　　蘇白芷淺淺一笑，或許這些幸災樂禍的人永遠都不知道，方才自己錯過了多大的一筆財富。

　　“姑娘，這香當如何處置？”轉瞬間，老張頭也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塊紅錦帕，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沉香包好，若是從前，他過手的好香也不少。可如今，好香難得，蘇白芷如今當真是一窮二白，只剩下這么塊香了。

　　“給我吧。”蘇白芷略一沉吟，揣著那香便往百里香走去。

　　方才那老頭最后的話里，名里暗里，似乎都是想著讓她將香送入韓斂那。聽老頭的意思，他似乎是認識韓斂的。可既然認識，又為何不直接賣與韓斂，反而轉了這么大的一個彎兒，遞到了她手上？

　　就在她將“倒架”沉香交到韓斂手上的兩日之內，一個消息傳遍建州城上下。

　　新開的那家用乞丐站臺當伙計的香料行的蘇九姑娘，遇到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用五百兩從個臟兮兮的乞丐老頭手上，買了塊極品沉香，名種“倒架”，被百里香的韓公相中，用三千兩買了下來。

　　再過幾日，又一個消息震驚了建州全城的香料行——有個從西域來的商人，急需極品“倒架”入藥治病，拜求不得，聞韓公處得此極品，前往韓公處求購。

　　那從乞丐手中買來的香，再次翻了翻身，韓公用一萬兩，賣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留作己用，概不出售。

　　又有人說，其實蘇白芷，做地是賠本生意，姜還是老的辣，韓斂方才是奸商中的奸商，奸商中的楷模……

　　而此刻，孔方看著蘇白芷，欲言又止，看了幾眼，又忍不住出口：“姑娘……咱們這生意，可是虧大本了，你就不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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