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南(一)
馬車行了約莫半月,從上京到了江南。
這時已經(jīng)進(jìn)了冬,江南這邊雖不下雪,但是落雨,冷濕得很。
岑閑穿著那件灰色帶著狐毛的披風(fēng),頂上戴著垂著白紗的斗笠,還被朔望用傘罩著。
這斗笠還是朔望買的,雖說江南這塊地方除了江南知州應(yīng)該沒人能認(rèn)出岑閑來。但是以防萬一,還是買了這斗笠扣在頭頂上。
江浸月一到江南就跑去了藥堂坐著,葉迢被南燕先行送到了索命門那邊暫時安置。
泠泠細(xì)雨連綿不絕,街道上的行人大都執(zhí)傘匆匆走過岑閑和朔望旁邊。也有不怕冷不怕雨水的孩子在街道上打鬧。
有些許行人還會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因?yàn)獒e那一身貴氣和肅殺之氣實(shí)在是過于引人注目。
朔望亦步亦趨跟在岑閑旁邊,白色的油紙傘邊雨滴滑落,濡濕他身上的那件玄衣。
見岑閑好像一直在打量周圍的亭臺樓閣,朔望呼出一口白氣,問岑閑:“你到過江南嗎?”
岑閑的目光流轉(zhuǎn)在江南這邊的景色,抬腳走上一座石拱橋,橋下流水潺潺,泛著冷氣。
“自然到過,”岑閑的聲音比橋下的水還要寒涼,“我幼時還曾在江南住過。”
岑閑說完露出一個笑,偏頭問朔望:“你在江南過得不錯吧。”
他們身量差不多高,岑閑一偏頭,白紗弗在朔望臉上,朔望不著痕跡往后仰了仰,平靜答道:“還行,吃喝不缺,你問我這個干什么?”
盡管他們現(xiàn)在可稱得上是過命的交情,但朔望還是對岑閑不怎么放心……尤其岑閑還老是有意無意打探他的事情,這讓朔望有些許的不安。
岑閑移開自己的目光,順手將朔望手中的傘搶到了手中:“隨便問問。”
他打起傘,那些雨珠總算沒有再落到朔望身上。
岑閑輕嘆口氣,聲音小得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聽見了。
沒走幾步,就見江浸月和小六朝著他們過來了。朔望眼見他們過來,轉(zhuǎn)身對岑閑辭別,“既然他們已經(jīng)回來了,我就不奉陪了,我還要回索命門一趟,就此別過了。”
而后朔望思考了一下,朝岑閑伸出手說:“把銀票給我。”
快要走到他們身邊的江浸月聽到這句話,連忙拉住小六站在了原地,還往后靠了靠,生怕待會打起來血濺三尺飆到他們身上。
畢竟江浸月可是門兒清,銀票那玩意兒,岑閑要是能拿出一千兩,他都能笑瘋了。
岑閑聞言藏在斗笠底下的臉微微一抽,緊接著語氣不變:“什么銀票?”
他淡定得厲害,語氣中的理直氣壯之意簡直顯得朔望在無理取鬧。
朔望聽了岑閑臉不紅心不跳的“厥詞”,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岑閑,但因著白紗的遮擋,他看不見岑閑的神情。
堂堂錦衣衛(wèi)指揮使難道要賴賬嗎!
“我的兩萬兩銀票,”朔望一邊從衣襟里面掏出那張字據(jù)拍在岑閑身上,一邊咬牙切齒道,“別和我說你忘了!”
岑閑嘴角一抽。
他低頭撿起那張字據(jù),垂頭打量了一下,然慢條斯理地將那字據(jù)一撕!
“刺啦——”
“岑閑!!!”
沾了點(diǎn)水的字據(jù)毫不費(fèi)力被扯成兩半。
江浸月不忍直視,小六保持著尷尬而又不失禮數(shù)的微笑,朔望閃電般伸出手,朝著岑閑的脖子過去了!
“你耍無賴!!!”
岑閑伸手格擋住朔望的五指,而后向下翻轉(zhuǎn),咔嚓一下扣住朔望的手腕:“錦衣衛(wèi)可沒有講信用的道理。”
岑閑下手看似不重,實(shí)則含了力道,巧妙地扣住了朔望的護(hù)腕,朔望連動都動不了了。
“你呀,”岑閑意味深長地看著朔望,“還是太年輕。”
“厚顏無恥!”
錦衣衛(wèi)嘴里的鬼話真是一句都不能信!
他就是為了錢才賣命,結(jié)果這人賒他賬!
朔望手被制住,腿可還能動,一腳就往岑閑的下盤過去了!
而岑閑居然沒動,任他撒氣似的讓他踢過來,這一腳掃下去要是真踢到了,岑閑得一頭栽進(jìn)河里面去!
以岑閑的身子骨,掉進(jìn)河里得養(yǎng)上半個月,還不一定能養(yǎng)好。
小六這下真急了,正要上去卻被江浸月一把給扣住了!
小六急得想哭:“江公子!”
江浸月嘆口氣:“別過去,你家主子哄人呢……”岑閑那一副樣子,看來是打定主意讓朔望撒氣了。
江南的冷風(fēng)吹散岑閑斗笠底下的白紗,岑閑那雙黑峻峻的眼眸正看著朔望,眼底好似沉著江南溫柔的水。
朔望的腿在距離岑閑一寸之時硬生生剎住,他咬牙切齒地把腿收回來,轉(zhuǎn)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通一聲跳進(jìn)河里面去了!
“朔望!”岑閑伸出的手沒抓住朔望的衣角,朔望跟飛蛾撲火乳燕投林一般猛地跳進(jìn)了冬日的冰水里面。
江浸月瞪大眼睛,小六不敢置信,岑閑胸口起伏,顯然被嚇得不輕。
正過來找朔望的南燕也被這一幕給驚呆了。她不由得想,朔望有這般心軟的時候么?他可是接了單子就會毫不猶豫下手的人,是索命門最出色的一把刀,他怎么會在面對騙自己的人心軟?更何況對面那人是錦衣衛(wèi)!
朔望被冰涼的河水浸得清醒了一些,從河水深處鉆出來,抹了一把臉,朝著對岸游過去,上岸時南燕拉了他一把,他借著力道蹦上岸,烏黑的發(fā)絲上沾了點(diǎn)水草。
朔望回頭看了岑閑一眼,后者頭上的那頂斗笠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露出內(nèi)里蒼白漂亮的臉。他墨黑色的眼睛對上了朔望的目光,隨即低下來,不再看往這邊了。
朔望站了一會兒,朝著岑閑走了過去。
南燕:“誒?”朔望這是怎么回事?
難道是又想回去打一架了?
他頂著路上行人的目光走過去,岑閑沒動,就在原地等他。路過他們身邊的小姑娘牽著母親的手,奶聲奶氣地說:“娘親~大哥哥們和爹爹娘親一樣吵架啦~對不對呀~”
聽見這句話的江浸月忍不住笑了:“噗——”
岑閑轉(zhuǎn)過頭涼涼望他一眼,他立刻收斂表情,眼觀鼻鼻觀心,一臉嚴(yán)肅。
就在這時朔望彎腰撿起那頂斗笠,往岑閑頭上一蓋,白紗瞬間遮擋住岑閑的臉。
南燕:“?”
江浸月與小六:“?”
不是切磋打架?
跳完河又回去,其實(shí)就只是為了給岑閑戴上斗笠?
戴好朔望一轉(zhuǎn)身,踩上石欄,跳到了對岸,拍著南燕的肩膀,語氣平靜:“走了。”
南燕說:“啊?那走了?”
朔望對著她點(diǎn)點(diǎn)頭,先行一步,南燕緊隨其后走進(jìn)了人群。
兩個人一前一后,倏然走遠(yuǎn)了。
石拱橋上,岑閑伸出手,穩(wěn)了穩(wěn)自己頭頂上的斗笠,對江浸月和小六道:“走吧。”
幾個人就在這石拱橋上分道揚(yáng)鑣了。
朔望和南燕前往索命門那邊,岑閑一行則去了客棧歇息。
索命門不像其他江湖門派會占據(jù)一方,它隱藏在很多地方,經(jīng)常更換地盤,最近這些年在江南落了腳,占據(jù)半條青桂巷。有些殺手直接隸屬索命門,在這條巷子里面居住,也有殺手是散客,游歷四方,實(shí)在囊中羞澀了,就會來索命門接活。
門主會將事主給殺手的一部分賞金抽出來,來維持索命門的日常開支。
那街道轉(zhuǎn)幾個彎就是索命門了,南燕看著朔望一身濕漉漉的,囑咐說:“你洗完澡記得去廚房那拿碗姜湯,暖身子,別感了風(fēng)寒。”
朔望說:“嗯。”
看這平時活蹦亂跳的青年變得郁郁寡歡起來,南燕“哎”了一聲,“我還以為你剛才要去找他切磋,沒想到你是幫人撿斗笠去了。”
自上次岑閑救了南燕,幾個人又一同前往江南之后,南燕對于岑閑的態(tài)度緩和許多,沒有一開始那般聽到名字就如臨大敵。
“他若不是錦衣衛(wèi),”南燕看向朔望,感嘆道,“我還挺想和他交朋友的,你覺得呢?我見你對他似乎也不一般。”
朔望俊秀的眉眼微微沉下來,眉尾掛著點(diǎn)草屑。
“我——”他可疑地頓了一下,想到岑閑那雙幽深墨黑的眼睛。
岑閑的眼睛總是讓他想到一個人。
“我那一腳沒踢上去,”朔望斟詞酌句,“是因?yàn)橛袝r候,我看他的眼睛,總是會恍惚想起一個人。”
朔望說:“我對他并沒有多不一般……若是真的有,那也不過是他讓我想起了那個人。”
南燕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
岑閑的眼睛和記憶中的那個人有時會層疊在一起,讓他的心如干柴遇上烈火,蹭的一下躥起老高。
就像剛才,他看到岑閑的眼睛,腦子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個人。
“阿朔,是我不對,我給你賠罪,下一局一定讓你。”
那一刻,朔望想,若是他還活著,也應(yīng)當(dāng)有這般墨黑而又溫柔的眼睛,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要是還活著,該多好。
因而朔望硬生生剎住了自己的腳,從橋上一躍而下,跳進(jìn)了河水里面。
冰涼的河水里面他終于勉強(qiáng)清醒了,岑閑的聲音透過潺潺流水傳過來,是一聲焦急顫抖的“朔望——”
他游出水面終于冷靜下來,前思后想一番自己想通了。
岑閑那一晚上救了他和南燕,兩條人命,就當(dāng)?shù)帜莾扇f兩銀票了,再加上他與錦衣衛(wèi)本就有不共戴天之仇,還是少有糾葛得好。
這么一想,朔望長出一口氣,覺得胸中那股被騙的郁悶之氣就這么散了。想通之后他本想立刻離開那只老狐貍,可是鬼使神差的,他還是回了頭。
岑閑孤零零的身姿和那雙眼睛終究還是讓朔望一時心軟了——誰讓岑閑的眼睛與他太像。他折返回去,腦子里給自己找上借口,他拋頭露面怕被有心之人盯上,還是把斗笠戴上吧。
就這樣,從此之后他們就沒有其他瓜葛了。
于是他回去給岑閑戴上那頂斗笠,然后縱身一躍,燕一般飛走了,再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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